孟疏在前,引明姝上赌坊二楼。
在两人之后,一对铁骑也悄悄进来了。
红木楼梯转角,明姝缓步停下,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只瞥见眼人堆中的曹勇。他着一身锦缎翻领蛇皮纹胡服,脖子上戴了条金链子,右耳坠了个纯金大耳环,因这阔气模样,就站在赌桌前最显眼处,血脉偾张盯着荷官手里的描漆骰盅。
眼底尽是血丝,也不知在赌坊没日没夜待了多久。
明姝掐指一算,他拿走自己价值千金的头面也有三五日,看现在这胡子拉碴的落拓样,估摸这几日有盈有亏,彻底陷在了赌桌上。
南边的赌场远比中原腹地多得多,曹勇沉迷此道,明姝并不奇怪。
但他三番两次不知餍足,以她非公主身份讹诈她,明姝便忍不得了。
明姝抿了口乌羽叶,收回视线,复又款步上楼。推门而入时,嗅到轻微的香气。岑元深正将一线檀香放入桌上的鹤嘴描银铜香炉,鹤嘴烟雾袅袅,满室缭绕。
他木簪绾发,穿着竹青交领广袖袍衫,拇指的玉扳指和颈项间的清白菩提串剐蹭,转珠子的声音分外明显。
听到脚步声,看向明姝。
“岑郎君,久等了。”明姝忙攒着浓稠笑容,向他问安。听说岑元深生意黑白通吃,没想到面上一副观音相。
黑色的帷帽仍遮住了明姝的脸,岑元深细究了会,方颔首回应:“明锅头。”
生意上的事情,他已和孟疏谈妥了。只是来年开春,崔承嗣预备联合剑东与曷萨那兵犯吡罗,或恐商道不通,所以他们还可以再商榷一二。
岑元深亦是上次偶然发现。明姝对曷萨那的了解,远超他的想象。
小到曷萨那人饮食偏好,习俗信仰,大到部族内部势力划分,周边威胁,她如数家珍。
红口白牙,珍珠贝齿,每向外吐的一个字,都能落到他心底。
西域三十六部落,岑元深最感兴趣的,只有吡罗与曷萨那。
岑元深凝了会她戴着纯金臂钏的皓腕,枫色指尖捻着细烟管,姿态慵懒松弛。
他亲自替她斟了杯茶,说了些有的没的,才道:“明锅头,不知曷萨那如今在位的汗是哪一个?我久居中原,对西戎不甚了解,只怕到时候遇到突发情况不知所措。”
“岑郎君还担心这些?”
明姝掸了掸乌羽叶的灰,嫣然轻笑。他开赌坊收利钱,会怕死?说不定叫人讨债的时候,也是站在黑暗中,像个地狱修罗,阴惨惨摄人心魂。
但他终日转普提珠,一副虔诚模样,明姝也不戳穿他。
她有段时间没去曷萨那了,脑子里的内容不甚新鲜,只道:“在位的还是老可汗苏合,本来是要传位给他亲儿子阿日松的,但你应该知道,阿日松三月初暴毙了。可敦原是前燕的公主,阿日松继承娘亲的美貌与才德,高大俊秀,为人亲善。苏合受到他的影响,也喜欢中原文化,不过苏合骨子里还是个西戎,更崇拜信念坚定,力量强大的人。若郎君不甚被苏合抓了,千万不要害怕,在他面前射两只大雁,他肯定好酒好菜招待你。”
她说得很轻松,岑元深却笑了下。
“我不会骑射。”
明姝颇为意外。半晌,她枫色指尖撩了缕碎发到耳后,又上下扫视他,戏谑道:“要不要我教你?”
秋水眸水光点点,娇媚蛊惑。她原是打趣他,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
但他深深深看了眼,却道:“可以。”
“哎呀,折煞我了。骑射好的师傅一抓一大把,”明姝别过头去,嫣唇含住烟嘴儿,笑得鬓角簪花流苏轻颤。可她忽地想到什么,“倘若岑郎君有心,我也愿献丑……只是郎君,我不要你另外的价钱,你卖我个人情可好?”
郎君,郎君,缱绻多情。岑元深转了转普提珠,眸子平静看着她,再道:“可以。”
得到他的肯定,那环佩玲珑婀娜身段终于起来了,青烟袅袅兰麝芬芳,拂过他鼻尖。
岑元深抬眸,看到的是明姝魅人的笑意。
*
明姝与岑元深商定,便与孟疏离了雅间,款步下楼。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崔承嗣正坐在桌边,隔着森寒玄铁指套,转着桌上的象牙牌九。
吡罗奸细恰好蹿到赌坊内,也不知道算不算天意。
崔承嗣把腿搭在长木椅上,单手撑着颌部,命几个部下在赌坊内悄悄巡视着,自己则盯着明姝。
那玲珑纤弱的身段,和嘈杂喧闹的赌坊格格不入。
“孟疏,你有多久没见过我玩骰子了?”明姝忽然问孟疏。
“阿姐不喜欢博戏,让我也别碰。应是很久了。”
“有的东西沾了身,就像蚀骨的毒药,没有半点好处。但我今天,却得让你在这腌臜地方走一遭了。”明姝指尖点了个地方,“孟疏,待会你就在那,给我当半天荷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