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茜贝拉和巴里安成婚后的第四年。
与曾经的鲍德温不同,她其实把一切看得很开。
没有什么能永远属于你我。修道院里经常为逝者做弥撒,因此她自幼与死亡为伴,这阴影也逐渐侵蚀到了她的家人。十四岁时她就见识过父亲的死,十六岁又送走了第一任丈夫,同时一天天见证着弟弟从一个精力充沛的男孩沦为一具只会呼吸的尸体,再后来她亲手结束了儿子的性命。
黑死病时期威尼斯商人们总是说,“没有什么比死亡更确定,也没有什么比它的降临更不确定。”命运也是如此,人们唯有接受。
然而在鲣鱼自幽暗的海底跃出水面沐浴月光的那段短暂时间里,在两团永恒黑暗间的瞬息光明里,我们仍有支配自我之权。
至于那些过去的不如遗忘吧。
小时候弟弟弄坏了的布娃娃,匆忙前往修道院途中遗落的一袋干花,蒙费拉的威廉俊美如阿波罗的脸,十六岁时意气风发的鲍德温.......耶路撒冷剩下的越来越少,故人或过世或远走他乡,希腊手工艺人和犹太商人搬走了,城外的贝都因牧民不再归来.....
于是在那一年她一见到英俊又单纯的巴里安就疯狂地爱上了他——即便居伊的面容、体魄与家世更占优势,他庸俗低劣的品性仍是令她短短几日后便索然无味。
她就是这样,热烈地对固定目标投入所有情感,对他者则漠然视之。倘若这里没有什么再值得她爱了,那还不如抛下一切离去。
多亏还有巴里安和她的小莫德,没了他们她甘愿同耶路撒冷一起毁灭,或者重归修道院中封闭自我的生活。
同丈夫女儿生活的时日通常是平静的,可今天显然不同。莫德回来时带着一个男人(她才几岁呀,茜贝拉想,她自己最早追求俊美青年时也已经十四五岁了),令她更为震惊的是此人一见到她就扑上来紧紧抱住她,那架势简直像蛇绞杀猎物,她都快喘不上气了。实际上这只是过度紧张带来的不适感,仿佛在确认“她是真实存在的”后他很快调整了力气,仅是轻轻将她环住,只是仍把头埋在她肩上,竟然像个孩子一样依恋而不是情人之间的炽烈。
越过他的肩头她看见阳光照常爬过土墙,有阵风拂过,石砌的小院里羊蹄甲和枸杞丛摇曳着,厚硬的叶片发出沙沙声,又如昆虫振翅。这难道不是平静安宁的一天吗?
她呆住了,忘记要挣脱。有一瞬间她想起幼时那个在卷着漫天黄沙的狂风摇撼窗板时瑟瑟发抖地抱住她以求安慰、还假作镇定说要保护她的四岁男孩。
幸亏莫德心里还是有她这个母亲的,又是喊叫又是推搡地唤醒对方的理智、终于把两个人分开。这时茜贝拉发现自己左肩的衣物竟然有些湿热,刚才抱着她不肯撒手的年轻人一边用衣袖蹭掉脸上的眼泪一边笑得很满足。这教她不能理解又有些光火。
“大人,不论您的身份如何都应当知晓这点,我有丈夫和女儿,不在您能够追求的女人之列。”
对方闻言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也仅仅是为方才行为的一点惊讶与羞赧),但收起自己情感的速度堪比变色龙,唯有眼里的一点快乐是真的。随后他竟然扯下头巾、单膝跪地吻过她的手一派礼节恭如,抬起头郑重而认真地说:“女王陛下,四年前我听闻您于火灾中丧生,万分悲痛。今日得见陛下欣喜异常,故而有失礼之举。还望陛下原谅!”
茜贝拉大吃一惊,下意识扫视四周无人,拉过站在身侧举着扫帚自卫的女儿后退半步,同时组织应对的言辞。
同莫德一起回来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倒是看透了她的打算,“在下伊西多尔.德.提尔,愿以信仰与性命担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因我也受够了居伊.德.路西尼昂的统治。”
她注意到他瘦削挺拔,跟居伊差不多高,气质斯文冷峻,忽视那身奇怪的装束倒是像一位苛己严人、古板固执的修士。总之不是她欣赏的类型。
“您现在的丈夫是伊贝林男爵吧?”他总算挤出一些相对符合实情的表情,克制的微笑里倒是能看出些许诺曼人的英朗洒脱,稍稍削弱长相深刻带来阴冷之感,“我算是他现在的共事者与友人。”
“不错。这是我们的女儿玛蒂尔达。”
看样子引荐人是她那位不太靠谱的丈夫。茜贝拉把小名为莫德的女孩揽在身前,她还是一副戒备的样子,像一只竖着毛、呲着牙的猫,随时准备亮出爪子划花对方的脸。
他心里笑出声来,刚刚说相信他是好人的又是谁呢?
“啊,这名字真是相配。她让我想起理查陛下的祖母,那位可敬又可畏的公主*。”
听起来像是夸赞,可总有种讽刺的意味。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感觉他还知道些什么,“小女必然不能同那位玛蒂尔达相比。还有,我们从前相识吗?”
(*英王亨利一世之女玛蒂尔达,为捍卫属于自己的王位挑起内战。)
“相识,也不相识。”
黑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