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一勉强定住心神,走到风榴花旁边。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为何要来春风谷?”风榴花问。
“葬吾师。”
风榴花挂满了笑意的面容逐渐僵硬,眼里飞扬的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她低声道:“抱歉啊,我只是随口问问。”
她又耷拉着脑袋,梵一可以看见她头顶翘起来的几根青丝,兴许是被粗糙的树皮刮的。
她这时候倒是很乖巧。
“无妨。”梵一平静地道,而后视线在山谷中梭巡着,春风谷百花皆有,自然也有菩提树,树上缀满了火红的菩提花,中间掺着金黄色的花蕊,生机盎然。
梵一走到菩提树下,风榴花跟在他身后,他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古朴的匣子,而后挖土将师父的骨灰埋在菩提树下。
风榴花静静地目睹着这一切。
梵一填好了坑,又跪坐在菩提树下,闭着眼轻声诵经,风榴花坐在他旁边,听他诵经,他说的字她一个也听不明白,只好陪着他坐着。
太阳升起了又落下,月亮在穹庐中移动,风榴花的耳边只有梵一诵经的声音和风声。
风榴花有些困,在菩提树不远的花丛中就地一躺,露水沾了她满身,她却是很享受这一切。
恍惚之间,她看到了花神和风神。
花神和风神是神界两位交好的女神,她们用心头血炼化了风榴花,彼时的风榴花还只是一个死物,被放置在舒曦山的山巅,月神履职会从她身边路过,脾气火爆的太阳女神会用无比炽热的光辉照耀她。
她听过风神以风作弦弹出的神调,也见过花神一步一生花跳出的桑首之舞,水神为她降下雨露,那段时间,月神消失在了神界,水神似乎特别哀愁,连雨都是冰凉的可怕。
她不能说话、不能行动,她只是一个死物,热闹却又冷清。
后来,花神和风神陨灭了,神界也关闭,只有少量的神界碎片掉落至下界,而她被战神楼危亲手封印在了下界的十四州的某一个角落。
她陷入了沉睡。
在一片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的黑暗之中,她终于醒来,因她的神力催生出了一片灿烂的花谷,她等啊等,拼了命地吸取日月精华,终于化而为人,能言能语,不用忍受令人窒息的寂寞了。
……
梵一仍旧在菩提树下诵经。
他一边诵经,脑子里不断回忆起有关师父的一幕幕画面。
师父法号了尘,是个蓄着长长的斑白的胡须的僧人,据说曾经有过一段红尘往事,后来丧心于世,出了家,在荒芜的无刹海边搭建了小小的寺庙,栽种了满园的菩提树。
梵一无父母,自小流浪,所幸遇到了了尘,否则该死于饿狗嘴下。
了尘问:“你可愿意跟我修行,无欲、无念,只有空。”
小小的孩子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愿意,我都愿意,只要能活着。”
皈空寺不大,只有一老一小两位僧人。
在绿荫繁茂的菩提树下,梵一听着单调的隆隆木鱼声长大,了尘带他出去游历过,据说他从前也是个游侠,和一位叫做凌霜的道人交好。
梵一见过凌霜,那是个脾气刚直暴躁的中年男人,他当时手里抱着个襁褓,据他说,这孩子是他在清秋之时从山里偶然捡来的,便唤他“凌清秋”。
梵一虽然到过十四州的不少地方,但大多时间还是呆在皈空寺中,因此对于人情一事的知晓,也比一般的孩童晚。
他记得,师父说得最多的,便是不要沾染红尘。
他立过誓,此生绝对不会。
他看着满身沾血的师父一点点丧失生气、也了无牵挂的眼,心里升起一股恨意,出家之人,本不该有如此强烈的恨。
可是,他的师父,死于那女子的夫家之手。
他不明白,分明是那女子背叛了尘在先,在了尘最是动情之时与他人私通,了尘哀怒之下,与她分道扬镳,于无刹海修道,那女子嫁与他人,夫家竟然还不放过,非要在多年后杀了了尘!
后来,梵一在清理了尘用物之时,发现了墙壁上竟有一暗格,暗格里放着数不清的信件。
梵一本不想打开看,奈何那日海风怒号,寺庙的菩提树如舞女摇摆,信件甫一拿出来便被吹得哗哗作响。
信件露出了内里一角,落款正是那女子的名字。
原来了尘这些年,一直难以割舍红尘,用了旁人的名字,与她互通书信。
书信一事被女子的夫家得知,夫家是习武之人,眼里容不得任何沙子,跟随信使找到皈空寺,杀害了尘。
找到书信之后,梵一对着无刹海坐了一夜。
月色茫茫,海浪澹澹,他宛若和礁石融为一体。
再后来,他便带着了尘的骨灰来到了春风谷。
……
“梵一、梵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