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屋后,展柔才将灯烛点上便听得敲门声,开了门却见是柳仁正抱着一本簿册。
“可是有线索了?”
“嗯,只是有些疑惑,不知可否向大人请教?”
“进来说。”
柳仁点点头,跟在展柔身后进了屋,在桌前坐下后便将那簿册递了过去。
簿册边角微卷,内页泛黄,看起来已有了些许年头,而那簿册封皮之上的寥寥数字更印证了它的年岁之远。
《饶州异志》,盛元十一年。
她将簿册翻到留有标记的一页,虽则字迹经了年岁已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得当先八字——“化容画骨,改命换运”。
“大人昨日要我去打听‘化容裘氏’时就觉得这名字耳熟,仔细一想才记起幼时于家中藏书阁读闲书时曾看过这本册子,里面记载了许多奇闻异事,今日我去县里的文苑寻到了这本,不知可还能帮上大人?”
“当然,多谢公子。”
柳仁点点头,端起水杯饮了一口,半晌才试探着开了口:“柳仁之惑便来源于此。”他指了指展柔手中那本册子,“我历事不多,不敢妄言,以下所言皆是揣测,只愿大人能指点一二。”
他抬眼去看面前那人,见她未有打断的意思,便接着道:“大人让我去查化容裘氏,可是同甘兄弟的伤势有关?”
那日灯会,自那杀手显了真容后,“化容裘氏”这四个字便闯进了展柔脑海,一时却记不清其间细节,故而便让柳仁去替她寻些典籍。将才看过那簿册后,她心下更将那杀手的身份笃定了几分。
化容裘氏。
百多年前,前朝南楚,昏君当道,大厦将倾。大盛开国之君萧安率大盛军自洛州起兵,一路南下,征伐南楚戾帝。南北东西,硝烟四起,烽火不熄。就在这哀鸿遍野,处处白骨的血海滔天里,一族兴起于蕲章青云岭。可若说这一族兴盛之由,便更是滔天的祸端。
南楚戾帝性情恣睢,奢靡嗜色,即位三载,民不聊生。后萧安起兵,南楚以征讨叛军为名发兵。前线将士浴火征战,戾帝却于广陵别宫纵情享乐,不知人世疾苦。更于国难之际下令各府县搜罗姿容俱佳之女送往别宫,依照数量分赏黄金千两。乱世之下,有钱便是命,此令一下,哪里还见得父母官,都眼巴巴望着那黄金千两的好处,将多少无辜弱女送进了狼窝。
正是此时,民间传言蕲章青云岭有神人可作化容之术,只需服得一味药丸,便可易容化貌。只是此药阴寒,会伤及寿数,最重或可短损性命十载。不过,纵是如此,也好过被那起贪钱迷心的人送去狼窝。若真入了狼窝,别说十载,恐怕今日进去的是个如花似玉的俏佳人,明日出来的便是一具白骨冷凄凄。
谁家父母不心疼自家女儿,何况那药丸的代价不过白米而已。于是皆求来那一味药,只盼得毁容存生。裘家则将白米高价转予南楚世家贵族,一分一毫积攒下了丰厚家业。后来因着那救命药丸在民间挣得了活神仙的名声,裘氏也便从此以“化容”之名冠姓。
大盛立国后,对民间百道予以宽厚之政,故而化容裘氏虽擅异术,却未曾有过半分难行。可裘氏自战乱之间,虽以易容相救百姓于一时,说到底仍是以利相交,而裘氏自始也便从未对以利至上的信条讳言。
可一旦这利成了念,便由不得人了。尤其在这太平年岁,若是安分守己,虽有利可谋,却需得耐心积攒方可化小利作大利。但这于以利至上的裘家而言,却是不好忍的。邪念一生,便是覆水难收,裘氏与奸佞勾结,致使祸乱丛生。裘氏一族上下,或处斩,或流放,或充军,自此之后再无化容裘氏。
虽则这已是数十年前的事情,可当年因化容裘氏流过的滚热鲜血却是不因光阴更迭而被洗刷殆尽的。如今,蕲章说书人的话本还常常以其为奸佞小人的代表,戏文中也将那化容裘氏扮作白脸。展柔少时在蕲章也曾听过不少,故而当日见了那易容之法便想起了这桩旧闻。
展柔看着面前那人,心知他恐怕也已有了九分决断,九分决心,便道:“如今也是猜测而已,还要看甘生恢复的如何。只是……”
柳仁听得她这般语气便以为她还要将自己推出局外,一时也忘了平日守着的礼数,语声决然向那人道:“如今父亲既让我随大人一同来饶州,便不是叫我仍同往日一般做个闲散人,何况如今更不似往昔太平无事。那日大人同我说好好守着现在的自己,我不明白,却也不想明白。我只知道,我想守的是我在乎之人,在乎之事。我知道自己远不及桓大人万分之一,更不奢望能如何,我不想做被你羡慕的那个人,我只是……只是想……”
只是想将怀中一颗心捧出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那些话说出口的,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如何再也不能将最后的肺腑之言说出,他垂下头,紧紧攥住拳头。
恍惚间,似又回到去岁晚秋时节的青阳,翻覆心潮的巨浪再次汹涌而至,涛涛不息。只是这一次不再奢求动摇山河,只求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