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沂原以为,凌孔过世多年,凌颀早已不再被儿时的梦魇折磨。
然而夜深人静之时,总有几声不真切的呼喊在她耳畔响起——“不是我!不是我!我没做过!”
阮沂试过由着他,也试过叫醒他,一切无补于事。
他骨子里的恐惧仍然无法消除。
这一夜,阮沂甚至听到了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惨痛的悲鸣让她根本不忍听。
片刻,凌颀从噩梦中猛然惊醒,额上的汗珠密得犹如雨滴。他惊魂未定,匆匆抹过额角的汗,发现手掌还在剧烈地颤抖着。
凌孔早就死了,他还在害怕什么?
凌颀突然觉得唇干舌燥,那是在沙漠里渴得快断气的濒死感,真实得让人无法回避。
他怕自己吵醒阮沂,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沿着旋梯下了楼,漆黑的大厅寂静得可怕。他开了暗灯,惊见母亲披衣坐在沙发上,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响。
傅蓉看见儿子凌晨下楼也颇为惊讶,她以为,“手刃仇人”的圆满和幸福美满的家庭,早已把他的伤口抹平。
母子俩呆坐在一起,彼此没有说话,冷凝的空气结不出心事的形状。
明天是凌孔的死忌。
他们此生,回避不了这个人。
欧式大钟的机械针永不歇止地前行着。
微黄的暗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良久,幽魂般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凌颀才意识到是母亲在说话。“人生无常,你爸一定也以为,自己还能叱咤风云几十年。”
凌孔此生,纵横商场,唯我独尊,几乎主宰了身边的一切。唯一意外的部分,大概就是生下了这么一个叛逆的“傻儿子”,与他争夺拥有巨额遗产的阮沂,把性命也搭了进去。
凌孔大概也明白,儿子已经成长到有胆识破坏他的计划,抢走他的女人,彻底失去操控的地步,才真正动了怒。
命运弄人,凌颀怎么也没想到,当初不惜“弑父”救下的女人,会成为他一生挚爱。
他始终沉默不语。
傅蓉分不清儿子眼中深藏的,是以失怙为代价来涅槃的愧悔不安,还是折辱多年仍寻不着和解之法的耿耿在怀。
“他走得突然,我心里一下子松了绑,没有方向,或许该再痛快地骂他一顿,那样才解恨。”她不爱那个与她同床共枕的坏男人,但她始终无法放下那段过往。
有的人无论死活,都像个疙瘩,附着在生命里,抠不掉,消不了。
“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应该去他墓前转转,看他一眼也好,骂他一顿也罢,不为了他,只为了放过自己。”
凌颀嘴上再不愿承认,心里确实也有过这种想法。
不为了祭拜父亲。
只为了放过自己。
“可惜呀,咱们连他葬在哪里都不知道。”傅蓉一声叹息落在空旷的厅堂里,悠长而深远。
“妈,我知道。”阮沂如水般清冽的声音传来,回荡在微黄的灯光中。
凌颀猛地扭头:旋梯上,那个纤弱的身影,如墨色般浓稠。
*
第二天清晨,凌家三人把凌清托付给了莫管家,静默地出发前往后雁山六百园。
他们穿着黑白服装,各怀心事地登上了凌家的玛莎拉蒂。
凌颀一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恍若时光在寂静中倒流,回到他有记忆之始。如果说凌孔还有对他好的地方,一定是五岁前带过他去公园滑滑梯。
他们不是普通的父子,计算了一生,争斗了一生。凌孔从来没有表露过对凌颀的感情,可谁都明白,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就算是傀儡,是替身,也有喜欢和厌恶不是?
这个问题,大概,今生都不会有答案了。
此时,窗外掠过一排花铺,缤纷的颜色竟让凌颀心头一热。
“停车。”凌颀自己也无法解释喊停的原因,他不确定他的气量是否足够大,大到可以为父亲献上一束鲜花。
他紧皱着眉,迟迟没有下车。
凌孔再不值,再不配,凌颀也为他喊停了车子。
这已经是他在挣扎的表现了。
“你们等我一下。”阮沂擅自下了车,为凌孔买来一束极为普通的菊花。
“多事。”凌颀依然嘴硬,目光却停留在花束上面,不肯远离。
一个小时后,凌家三人来到了后雁山六百园。这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后山大雁繁多,且墓园只有六百个墓位,极其“珍贵”。
三人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到了凌孔的墓碑。
那个掌控一切,自私一生的男人,最终也成为了一块没有温度的漆金石碑。
阮沂并没有特别伤怀,她嫁来凌家之前,凌孔已经死了,于她而言,这就是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