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梦(1 / 3)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场梦。

只是这个梦太真实,太久远,又太陈旧,陈旧到他以为这些记忆已经都腐朽了,腐朽到再也想不起来了。

李安收回纷乱的思绪,再次仔细地打量四周,白灰墙,泥土地,架了三角木梁的茅草顶,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

房子的一角是个衣柜,有面大镜子嵌在中间,鬼使神差的,李安朝镜中看过去。

镜子中映入的是一个眉眼沉沉的少年模样,头发凌乱,衣襟单薄,眉弓处还有一个扭曲丑陋的疤痕,正结着痂,是他爸打的。

哦,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在这一年的暑假,除了叫花子,神经病,他多了一个新的称呼,□□犯。就因为他是□□犯的儿子!

“哥哥,哥哥,快点!快点!上学要迟到了!”门前一连串的叫喊声,是李宴如的声音,他的弟弟。

李安应了一声,随手抓起手边的发白掉色的双肩包甩到肩上。

李宴如小名和和,两人年龄相差颇多,李安十六岁,李宴如才将将十一岁,还在上小学。嘱咐他别忘记照顾奶奶,李安便登上三轮车到镇上去了。

几个村里唯一的中学就建在小镇上,晨光熹微,田地两边的草叶上还缀着露水,太阳照射下逐渐热气蒸腾,他气喘吁吁蹬着脚下三轮车,越发闷热,心浮气躁。

他蹬着脚踏,卖力地,不肯停歇地,连续蹬一两个小时,身上的破汗衫已经湿透,劣质的布料甚至可以清晰映出他胸腹的轮廓,头顶也热气腾腾冒着烟。

他终于在校门口停下来,顺了顺气,整理好衣服,急促的铃声响了好几遍,李安绕到教学楼后面的水龙头,洗净脸,以手沾水顺好头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突然又好像想起什么,慢慢把头发撩了下来,遮住了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后操场到教学楼,不过一墙之隔,他却走好似走过沧海桑田的时光,一点点艰难地迈开脚步。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编制出一片片绿色的幻光,把他彻底拢在这日光里了。

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老师正开班会,先欢迎同学们回到学校,又讲了些本学期工作重要学习任务。安排好领书、大扫除、值日生,强调纪律、安全问题。

不敢看教室里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就这样顿在了门口,嗫嚅着张了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进来!不会早两分钟,就这个学习态度是吧!”

班主任姓马,脸有点长,拉下来挺吓人,有同学给起了个外号,大家私底下都叫他马脸。

班主任熊人不留情面,班里顿时又安静了几分。

果然,那个同学往最后一排来了,想必就是她另一个同桌。

李安绕过同学,短短几步路走得磕磕绊绊,同手同脚,他努力想把脚上那双破破烂烂露出脚趾的布鞋藏起,脚趾死死扣住鞋底向后蜷起。

长长的睫毛眨啊眨,嘴唇抿得紧紧的,不敢看面前的新同桌,脸都憋得红了。

阳光透过窗户,就那样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地落到她的肩上。

李安想,对自己来说,她还是过于完美了,只一见面就把自己映衬得灰扑扑,就像丑小鸭见到白天鹅,青蛙见到小公主,瞬间便自惭形秽,兵荒马乱,溃不成军了。

“同学你好,我叫赵柚梓,刚转来。”赵柚梓低声说。

“李安。”

新同桌看起来很高冷,头都没转,一个目光都不舍给她。

中间的最后一排只坐了三个人,李安坐中间,沈舟靠窗,赵柚梓靠门。

午觉时头上的大铁扇子呼呼地转。

他不敢看她,明明身体疲乏极了,却努力撑着不睡过去。会不会他一睡过去,梦就醒了,是不是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后门总有一两个人进出,赵柚梓干脆转了个头。

李安趴着睡,脸埋在双臂中间,赵柚梓只能看到他凌乱的头发和被晒的黑黑的耳背。

不热吗?

赵柚梓睡着前还在想。

他终于支撑不住,缓缓阖上眼,再次醒来时,却好像堕入了更深的梦境,时间的流速越发漫长。

赵柚梓午睡喜欢转向里侧,李安刚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睡的香甜的小脸。

依旧灼热的九月,丝丝缕缕的微风中飘着桂香,清中带甜,沁人心脾,有时又香味浓厚,像奶油,像蜂蜜,让人想尝一尝。

看的入了神,直到赵柚梓睁开眼,李安一时发怔不知该如何反应。

谁知赵柚梓又闭上了眼。被汗湿的眉眼微微阖着,双颊红扑扑,果然是睡迷糊了吗。

太阳仍旧炙热得让人目眩,蝉鸣声越发聒噪密集。

李安走到厕所旁的一排水龙头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心中想象眉弓处的疤痕已经消失了,可是一睁眼,疤痕仍旧赫赫在目,碍眼极了。无论是默念,想象,还是大喊,都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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