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栾却是什么都不肯再说了。
“你师父喜欢的人,也叫柳峥。”
一只羽毛鲜艳的百灵鸟款款落爪于枝头,吐出的却是人言。
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浓重的夜雾,诛心一般刺向树下僵直的少年:
“那个人,和你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溪音!”古树震荡了一下,酉栾声音渐沉:
“少说两句。”
“怎么,我难道说的不是事实吗?灵炅山但凡有一定资历的,谁不知道这件过往?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瞒着他?”
柳峥全身的血液宛如被冻结一般停止了流动,攥紧的拳头让指甲深陷掌中,掐出了深深的血痕。他的眼眶克制不住地发红,既想落泪,又想笑。
怪不得……怪不得他有时候总觉得师父的目光像是在透过他看着谁。
可笑的是,就算是这样,他还自轻自贱地产生了一丝对自己这副皮囊的感激:如果他不长这样,师父是不是不会收他为徒、不会允许他日日相伴左右?
气氛凝滞了一会儿,酉栾小心翼翼地问道:
“柳峥……你还好吧?别多想,你师父其实是爱你的,不然她也不会花费两百年的修为换取你的自由。”
可这一切不都是建立在她对那个真正的柳峥产生的情谊上吗?
他是那个人的影子,是她亲手塑造的替代品,自然要花些心思好好养着,好让她时时刻刻睹物思人怀念旧爱,是这样的吧?
想到这个可能性,想到她几百年间对他所有的好都是出于对另一个人的爱意,翻江倒海的嫉妒和悲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柳峥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了一个阴暗的念头:不若把这张脸划花,看师父到底是会心疼他,还是会心疼这张脸被破坏?
灵力于指尖凝结成一团幽蓝的火焰,在自残之前,柳峥的头脑又堪堪冷静了下来:
若是他连这张脸都没了,师父还会分给他一个眼神吗?
他不敢赌。
心头涌上后怕的惶恐。
片刻后,灵力被收了回来。
柳峥逃也似的离开了。
“你说你,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酉栾的声音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几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
溪音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没错,我是嫉妒他。”
酉栾叹了口气:“修行之道,各有天命。柳峥注定有贵人相助,化形除锢。就算没有山神的助力,以他的天赋也迟早能冲破这一方的禁制。”
“我就是不甘,”溪音忿忿不平道:“多少次我向山神大人恳求指明修行之窍,几百年间她没一次松口,总是以天道之论搪塞于我,而我也迟迟未能修成人形。”
“得她随手一种的柳树,却能够在她的悉心照料下迅速成长化为人形,不仅得她手把手倾囊相授各种术法,两百年的修为更是说给就给。这样的区别对待,我怎能不嫉妒?”
“神如果在众生面前失了偏颇,那便不配为神,更何况她的偏心本就出自于她的私心。”
/
柳峥回到了原身里,把自己封闭在树干的躯壳之中三天三夜,谁都不肯见。
他在自己的精神之界中细细地回想着这数百年间与师父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师父为他赐名时,他跪在她面前,欣喜而孺慕地望着那张皎皎如月的脸,听到她说:
“寂寞山深处,峥嵘岁暮时。你是生于山中的柳树,柳峥便是你从今往后行走世间的名姓。”
当时他满心欢喜地应下,还骄傲地想着他的师父果然学养深厚。对于这个名字,他更是如获至宝。
他最喜欢听师父“阿峥”“阿峥”地叫他,仿佛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现在想来,原是一个笑话。“柳峥”这个名姓,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而是属于另一个已故的、却永远活在师父心中的凡人。
就像她说的,他不过是她“寂寞山深处”一个排解消遣的物件罢了,或许抛开他与她心上人相似的一切,他这只树妖在她心中与普普通通的阿猫阿狗别无二致,闲来时逗逗,不喜时丢开。
狼狈、狼狈极了。
可偏偏就算知道了真相,他的心中即使痛苦、自厌,却还是一点也舍不得责怪师父。
是师父赐予了他生命,风雨里护着他,甚至付出了两百年的修为,让他得见天光、得入人间,在未知晓真相前,让他拥有了数百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且不论她初衷如何,她始终于他有恩。
是他自己胆大包天,妄图以下犯上,擅自在心中对师父抱有隐晦爱意,才如此患得患失,怨不得她……
一片洁白的空境中,柳峥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做下了一个决定。
“柳峥!柳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