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状其实是太子同几位翰林所拟,避重就轻,摘除了司礼监,并宫里一些腌臜事儿。
肃清内闱,总要等太子登基。如今陛下垂暮,衰微之时,总不便将他身边几个人尽拔了去。
天家父子,总要为父亲,为皇家,留一丝颜面。
天边渐渐起了霞光,粉红色的,直像春日里的桃花。刑部衙厅里,探花又将目光移回供状上,罪臣望着霞光,地砖,不知在想什么。
天子拖着病体,于龙榻上勾了红。赵桦集市问斩,丁相赐毒酒全尸。赵氏夷三族,丁府男丁赐死,家产充公,女眷贬为庶人。
众人闻旨,皆道陛下还是念及丁相辅政之劳,到底肯给他一个体面。却不知,淮阳候府,悄悄失了丹书铁券。
九月,桂香混着凉风漫遍整个京城。秋雨阵阵,很快便冲掉了菜市口的血渍。
如墨黑夜,刑部大牢缓缓抬出一具尸首。月下,白衣女子使人缓缓接过,抬入棺木。
四十载风霜,四十年雨雪,昔日楼上看榜的贵女,娇容不再,华发暗生。
自幼娇宠,一朝择婿,淮阳候笑言:“咱家祖上功勋,丹书铁券。楠楠尽管嫁他,便登阁拜相,咱家门楣也不低过他的。”
满心憧憬,洞房花烛,他待她极尽温存,她只当如话本戏文里的小姐。终生有靠,得遇良婿。
这般俊彦,无双佳偶。
似乎,也是某个桂香秋日。他新升了官,伴友饮宴,至晚方归。她端了醒酒汤喂他,却听他喃喃一声:“青青”。
她只当他唤她“卿卿”,满面晕红。
却听他倏而补道:“青青,我好想你,你等等我。”
她登时便起了怀疑,他确实爱她穿青色,每见必要夸赞。她为同他更亲近些,也常穿这个给他看,甚至搁置了自己所爱粉衫。
“卿卿?青青?青青么,听着倒像个女孩儿名字。”
她放下杯盏看他,目光迷离里,他抓住她的手:“青青,我去找你,你等等我。那潘家郎婿,怎会比我更好。”
如闻惊雷,她的心登时泡入寒凉秋雨。
“那潘家郎婿,怎会比我更好?”
她从没同什么潘家郎婿议过亲,这青青,想必是个女子了。
世代功勋,养女子不异于男儿。她没嫁人前,亦曾是骄傲女郎。协理家事,一手算盘打得铺里掌柜赞叹连连。
嫁人后,为怕他不喜这般女子,自己隐了锋芒,学着书里书生爱的温良闺秀模样。
原想着,夫妻恩爱,伉俪一生,怎么也值了。
不料,他酒后梦呓,心里记挂,口中唤的竟是:“青青”。
那是个怎样女子,竟好过她,叫他念念不忘?
贵女缓缓抽回玉手,唤进侍女,起身出门。雷霆手段,府中小厮、侍卫原就听她调遣。
从他家乡,旧友,一路查下去。终于,知道了,有个女子,闺名确唤“青青”。
侍卫送来的画像上,那女子并不极美。只是有股清艳气质,像山里开的幽兰。寂寂袅袅,叫人无法忘怀。
已得牡丹,仍念兰花,丁郎不知长得怎样心肠。
听闻,当年是他先应了她父亲提亲,那女子听后悲愤数日,转嫁他人。
那他,到底如何作想?
再查下去,事情渐渐浮出水面。他中举前,竟有这样一段秘闻。那得他论罪的庞氏一门,原与他有旧,那庞家公子,入京时,曾奚落于他。
“便进了一甲,不过是个翰林。怎敌我薛家百年基业,徐氏有眼,怎肯叫女儿随你数年磋磨。”
儿时旧隙,少年争胜,一句话,叫他转了念头。应下侯府召婿,一心攀上青云。
那薛家女是个清醒的,痛苦几日,决然断情另嫁。
他听闻她另嫁后,又心有不甘,寻隙庞家,叫人几尽灭门。
话本里亦不肯写的旧情遗恨,桩桩旧怨,只是苦了她。
罢了,他既不曾爱她,她仍可做那个金枝贵女。叫他为家族之用,夺势固权。
从此,淮阳候府没了恩爱夫妻。只剩下丁大人与丁夫人,丁大人平步青云,淮阳候九族增辉,弹冠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