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落地铜镜,幽幽倒映出三郎和简行殊的脸。他站在三郎身后,垂着眼睛为三郎束发,易钗而弁,铜镜中他低垂的眉目有种神佛般的悲悯。
最后戴上玉冠,束上四方平定巾,三郎摸了摸衣裳下摆上金线绣成的麒麟补子,仿佛在对面再次看见了兄长。一直到穿上兄长留下来的衣服,三郎才发现原来他是这么的瘦弱,腰间的玉带甚至不比三郎宽多少,胸前甚至还需要放宽一些量度。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的身上承担了这样多不属于他的东西。
简行殊退后一步,左右端详片刻,颔首一笑:“小殿下——这是臣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了,从此以后,您就是裕王府的郡王殿下。请您千万记住,自己是为何而来,勿忘今日。”
他凝视三郎的时候有种端详自己的杰作一样的满意。
可是她又何必介意呢?自从妙妙被活活绞死的那一日起,她身边就只剩下他是真心教导为她的了。此前所有人对裕王府三郎的期待,都是安安分分做一个乖巧的小殿下,不要生事、安享富贵。三郎穿戴着锦绣绫罗、琳琅金玉,听父亲的话、听裕王妃的话、甚至于听李次妃的话,护不住身边哪怕一个宫婢的性命,以后还要听裕王的话,做一个精致而美丽的傀儡,等一个命中注定出现的弟弟,心安理得、顺理成章的接手她的一切。
是简行殊告诉她,她本不必仰人鼻息生活。
“小殿下,你与郡王是同年同日所生,他仅仅早你半刻出生。你与他同样流着天家血脉,你们姓同一个‘秦’,仅仅是因为男女之分,就要有尊卑之别吗?”他的语气很平稳,在幽暗的宫室里却充满了森森寒意:“所有的人都告诉你,要贞柔秉顺,可是为什么不这样教育郡王殿下?郡王体弱,却从来不必自己发号施令,只要一个眼神,整个裕王府,除了裕王和裕王妃,谁不看他眼色?李次妃敢绞杀你的宫婢,可是她在郡王面前可敢有一句重话?”
“当日你在院中磕得头破血流,也救不下一个宫婢。这其中固然有礼法之缘由,可是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宽宥的余地吗?如若那日要保下她的是郡王呢?难道裕王妃还能这样眼都不眨的发号施令吗?不会,因为她害怕。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都系在这个儿子身上,她怕他与自己离心离德。因此就算是名正言顺,她也会再三考虑。”
“但你不同。你只是一个空有尊贵血脉的女子,就算将来不睦,大不了陪一笔丰厚的嫁妆嫁出去,你永远也不可能有掌握他人命运的那一天——你甚至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郡王居长,一呼百应也就罢了,就算是痴痴傻傻、五岁了还说不囫囵话的二公子,也有李次妃对他俯首帖耳、引为毕生依仗。”
“你就甘心这样下去吗?”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现在,她才是裕王府唯一的子嗣,只有她和父亲姓同一个秦,那么父亲的势力范围之内,除开他,自然该裕王府三郎说一不二。
镜中人眼神逐渐坚定,三郎接过简行殊手中象征着郡王地位的九转麒麟佩,低头系在了自己腰上。他再后退两步,拂袍而跪,手背垫着额头、掌心贴着地面,行跪拜大礼。
三郎打开宫门,迈步走出。看见远方钟声回荡后归鸟群飞,一团火红的落日沉下屋檐,千重宫殿之后是万重连绵的青山。
李次妃站在宫道前,面色苍白、纤细而柔弱。三郎走过她的身边,,平生第一次没有和她打招呼,她看着三郎身上的五爪龙纹补子,脊背一颤,终于还是柔顺的跪了下去。
天黑了。
当郡王并不是一件很轻省的活儿。按照原先兄长的作息,三郎得每日五更起,和父亲一同赶到文华殿,接受太傅和讲读们的训导。
三郎从来没有系统的接受过四书五经的教导,落下的这些课程完全靠私底下恶补。父亲为她请了三个月的病假,让简行殊继续做她的伴读,而章涵先生每日入裕王府,不分昼夜的为她讲学。
三郎很喜欢章先生,不仅仅因为他是简行殊的师父,最重要的是他知识渊博、讲课鞭辟入里。他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但是他从来没把她当郡主看过。三郎知道父亲对他的原话大概是,简单教三郎一些儒学经典,能做到诵读文章、理解各类公文即可,毕竟在他心里,为三郎请封郡王只是权宜之计,他以后还是要把江山交给未来的儿子的。
但章涵先生完全没有按照他的话去做。四书五经,三郎一直在学;可是除此之外,他更加着重为三郎讲解的,是经义、论、判、诏、诰、表。
这五道是科举会试的内容,三郎是不可能参加科举的,所以一开始学的时候,并不知道用意何在。其中,四书艺和经义是重点,也叫“制艺”,别名“八股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论是论述,题仍出于四书五经范围;判是判令,需由《大周律》为基础,借由某种假定的案情,由三郎作出陟罚臧否;诏和诰用于诰敕,表则是章奏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