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拾鸩想她见过不少白居岳掩藏起不欲示人的一面。
譬如发间的一两缕银丝、唇上的点滴鲜红,还有离开前眼角滑下的那行泪。
可他又仍然控制得很好,所有的失态都是转瞬即逝的。
就像他每一次抱住她的手,哪怕搂得再紧也也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松开。
他二人的身份如此,自然需得有这些必要的分寸。
梁拾鸩自个儿也是学着这些分寸的,于人前不能多言,目光只可停留刹那便迅速转开。
她并没有任何埋怨的意思。
梁拾鸩怎么可能去埋怨白居岳呢?
就算白居岳的诸番筹谋,梁拾鸩不能一一辨清,也清楚他为自己余生铺得是怎样一条坦途。
更何况,他还晓得了他连他的生死亦布入局中。
若论护她周全,这世间没有比白居岳更周全之人。
但当梁拾鸩听到那句“准备后事”时,什么周全与不周全的她都再顾不得了。
梁拾鸩只晓得她冲进屋内,冲到白居岳身旁。
然后,看着他就像睡着了一样。
屋中蔓延着一股极浓重的血腥味,她踩着的那些鲜红黏腻的液体也好似血一般。
但梁拾鸩知道白居岳只是睡着了而已。
她阅过那么多谏疏,上面无不写着白居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天下人的性命都在他的掌中,天下事就没有他做不了主的。
故而哪怕命数将近,那些直臣们不也说过白居岳恶极滔天,可是不惜开什么活祭吸收四方生气来为自己续上寿数的。
所以,白居岳自不可能会死。
银光一闪,忽又是“轰”地一声雷鸣于夜幕中炸开。
才晴了一日,路上的泥泞还未干,暴雨便又“哗”地瓢泼而下。
钦天监呈过的一封折子蓦地在梁拾鸩脑中闪过,说今年天象古怪难测、雪雨无凭,恐是天道有怒方降灾于世,应祭祀祈福以息天怒。
不过白居岳票拟上仅仅“无稽之谈”四字便给直接驳了回去,而上那折子的保章正也以扰乱人心的罪名抓了。
当时,梁拾鸩心中是赞同这处置的。
新旧朝相交,本就已有不少不得不行的祭典,而今灾祸频发,钱粮应以赈灾为要而非再无谓多添一祭。
“轰隆、轰隆。”
但倘若说这滚滚惊雷,当真是哪门子的天谴。
那天谴未息,自然也就代表违逆天道者未亡不是?
梁拾鸩望着于床榻之上安歇的白居岳,又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说来奇怪,他二人连孩子都有了,竟却从未同枕共眠。
梁拾鸩眼中的白居岳仿佛从不休憩,岂会躺下。
除了偶尔相拥时,她才能感到他于她怀中放松的片刻。
现在,白居岳终于知道累了,终于知道该听她的话好好歇息了,这很好不是么?
梁拾鸩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也轻轻地躺了下来,不吵醒他地悄悄靠过去,同样缓缓闭上眼睛......
雷声未歇,身后似乎也有不止的嘈杂。
但梁拾鸩不会再费心去听任何其它的声音,就算是她自己的孩子在肚子里不停地闹腾也无法打扰。
毕竟,现在他们终于可以一起睡个安稳觉了。
只是最后落在她视线中的那双薄唇太过苍白,一些并不太好的联想与记忆无法抑制地浮现在梁拾鸩的眼前。
还有渐渐顺着流进喉咙的液体。
很咸,大多都是泪水,却又裹杂着腥甜,梁拾鸩方才发觉为了不恸哭出声,她已经将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是,梁拾鸩晓得她流得这点血或许还不足白居岳的千百分之一。
而他这些年所背负的责任,他所经受过的一切痛苦无疑亦远胜于自己。
从白居岳一次又一次推开她时,梁拾鸩就应该明白他们之间从不能够奢望什么美好幸福的结局。
瞧她十六年来终于有一个名字,是那断肠之毒的鸩字,她也应当感念,也应当知足了。
更何况,如今阻隔他二人的乃是生死。
命数天定,非人力可改,她又怎怪得他?
可梁拾鸩偏偏就是不甘,偏偏便是无法接受这由白居岳亲手画上句点的命数。
“但我不甘愿如此。”
恰如她曾说出这句话时那般。
梁拾鸩覆上白居岳的唇为他印出血色,狠狠咬了上去,亦没有闭眼,而是死死地瞪着阖眼的他,越来越多的泪水裹着腥甜滚入她的喉中。
梁拾鸩偏偏就想要再强求些什么。
梁拾鸩哽咽道:“白居岳,你说过倘若我有失,你纵身死亦不敢瞑目,那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啊?”
又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