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那年,妈妈又怀孕了,我被丢给了老家的太爷。
太爷已经八十多了,头发和牙齿都快掉光了,身子佝偻着,患有严重的风湿病。
为了治病,他总是去地头挖新鲜的地黄吃。
我当时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地黄,只觉得它长得跟块姜似的,削掉皮后露出的果肉很干净,有点像妈妈爱吃的雪莲。看太爷一口一个吃得香甜,我馋了。
有次趁太爷不注意,我偷偷咬了一口,刚嚼两下,那股味就直冲鼻腔,苦得我“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忙不迭地跑去漱口。
居然这么苦啊。
这么苦,太爷竟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我实在想不通。
这事被太爷知道后,他先是笑话我贪嘴,后来每次去挖地黄时总会带上我,教我认地黄,还把它的花茎拔下来让我吃。
“吃吧,这个是甜的。”他说。
我却不敢吃,后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果然很甜。
我放心了,从此又多了一样零嘴。
地黄的花开起来是一串一串的,一支花茎上往往能开好几朵,像一堆深紫红色的长喇叭,表面还毛茸茸的,每次见到它们,都让我想起妈妈冬天盖的那床丝绒被。
真的很甜,可惜只在夏天开花。
老家的大人们大部分都进城打工去了,又大又深的宅子里只住了我和太爷两个人,一到夜晚就安静得可怕。
太爷还总喜欢讲鬼故事吓我,说这宅子是光绪年间盖的,以前死过不少人,他的妈妈和媳妇都是在这里死的。他还让我闭上眼睛,用耳朵仔细听,说:“你听听,是不是有风在阴飕飕地吹?”
被他这么一说,我真的感觉到了一股阴风正悄无声息的袭来。寒意慢慢攀上脊背,我吓得打了个冷颤。
太爷咧着嘴,得意地笑了。
除了喜欢编故事吓唬人之外,太爷对我还是很好的。他堂屋的门前有一个大水缸,他在里头填满土,种上了葡萄,每到秋天葡萄熟了的时候,他就会把它们剪下来浸在冰冷的井水里,留给我吃。
然而太爷终究太老了,没有精力陪我玩。他大部分时间都歪在躺椅上睡觉。他睡觉的时候,我就不声不响地蹲在他旁边,看地上的蚂蚁爬来爬去。
这座老宅似乎和太爷有了共息,每当太爷睡去时,它也便没了动静。偌大的庭院,又空旷又阴冷,一丝声响也无,叫我除了太爷身边外哪儿也不敢久呆,生怕那些铺满青苔的墙后会突然伸出一双邪恶的黑手,把我拽进无底的深渊。
我只能陪在太爷身边。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荫洒在太爷身上,这是院子里唯一的暖。我蹲在躺椅边,静静观察着光影在太爷身上的流转。
我不缺衣,不少食,只觉得孤独。
四岁时,妈妈生下了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妹妹。
又是一个女孩。
为了能继续生,妹妹一生下来就被抱走送人了。太爷得知后,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
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涌上我的心头。我形容不出那种感受,只觉得那是一种比地黄根还要呛人的苦,呛得我眼泪直流。
被送来老家一年后,我第一次哭了,哭得歇斯底里。
尽管那时的我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哭。
太爷陪了我三年。
三年后,他死了,上吊自尽。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太爷的生日,秋高气爽,他独自在庭院里枯坐了一整天。傍晚时,他塞给我几枚硬币,嘱咐我去街上买二两花生米。
我以为是他想吃,高高兴兴地去了。
回来时,我发现院子里的灯灭了。
老旧的庭院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周遭充斥着冰冷的寂静。我惊惶地喊了声“太爷”,没有人回应。
太爷堂屋的大门紧闭,明明走时还是敞开的。
我拎着花生米,推开门,拉亮电灯泡——太爷的尸体就悬在正中央的梁上,满是褶子的面皮变得青白,舌头耷拉得老长。
原来,人的舌头真的有黑白无常那么长。
不知为何我没有跑出去叫人。我蹲在太爷前方,避开那一小摊尿渍,把花生米袋子敞开放在地上。
花生米是猪油混着白糖炒出来的,上面裹着一圈雪白的糖霜,很香,也很甜。
我一口气吃了半袋,才想起来这是给太爷买的,似乎应该让太爷也尝尝。于是我在剩余的花生米堆里扒拉出个头最大,糖霜最厚的一颗,举着递给了太爷。
太爷的嘴太高了,我够不着,好在他的舌头垂得很低。我举着花生米蹭了蹭他的舌尖,以为它会被卷进太爷的嘴里。谁知我刚一松手,花生米就“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太爷的舌头已经僵直了。
我遗憾地把那粒花生米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扔进了自己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