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晃,窗外隐隐透开了一线亮色,远处的山峦边上,淡金色的日出渐渐将水气氤氲。
属于夜的最后一次凉风裹挟了几片精小的杏花花瓣,花瓣翩然落定,空气中掺进了一丝丝燃烧后的纸味。
古色古香的案几前,凌青鹤抿走了最后一口茶汤,冰冷的茶滑过她的喉咙,一双疲惫的杏眼回了些神。
几缕额前的碎发拂过鼻尖,鬼使神差地,她走到了梳妆台前。
镜中的面孔,轮廓像丝绸一般流畅,瘦而紧实的皮肤上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精巧挺拔的鼻尖连接眼窝深邃动人,眉眼清澈,中和了一些锐气,面容有些苍白,却更添清冷。
她十五岁被父亲送到了沈家,算是出嫁。
而前天一早,她的丈夫沈霖死了,她和丈夫怄气了十三年,十三年走过,她也不过才二十八岁,却成了寡妇。
处理好了丈夫的丧事,她的胸口好像堵住了,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破败的一生走马观花一般的在眼前浮现,凌青鹤无声地流了很多泪。
哭过后,她就一直坐在这儿,坐到了天亮。
是时,堂屋的门被推开,简单洁净的门框发出了短暂的吱呀声,凌青鹤静静地瞥了一眼,是她的小姑子,沈雨。
一旁还跟随了一个妇人,是沈家的下人崔氏,从前跟随过沈家。
沈雨的双眼微红,额间的孝带还未来得及摘下。
“嫂...我娘说,这个给你。”
瘦骨伶仃的沈雨朝凌青鹤怯懦地望去一眼,见凌青鹤不言语,便让崔氏将一袋银钱放在了最近的案几上。
“二少爷走后,沈府送来十两银子,丧事办完了还剩四两三钱,陆姨娘说您自个带着闺女,用银钱的地方多,让三姑娘带奴给您送来。”
沈雨的声音小,崔氏便帮忙解释道。
凌青鹤的眉间发紧,这钱怎会是沈府送来的。
沈霖生前每月会偷偷给母亲存上一些银钱,她是默许的,算算日子,在陆姨娘那攒了差不多就是四两。
原是自己死去儿子留下的养老钱,眼下却巴巴地送来给她们母女。
世人都觉得她丈夫傻,可她这婆婆,才是真傻。
这世间所有不求回报的善意,都傻。
崔氏轻轻地叹了口气,每每凌青鹤的眉头皱起,便是要发脾气了,自己倒是还好,就是心疼沈雨。
不想,凌青鹤沉吟片刻,长而翘的睫毛微颤,两行晶莹的泪掉了下来:“我为人抄书读经,所赚银钱足够养活我和萝姐儿,这银钱妹妹带回去罢,难为婆婆费心了。”
崔氏微微怔住,用手拍了拍攥住自己衣袖的沈雨。
凌青鹤性子清高,拒绝这钱也是意料之中,崔氏震惊的是她竟愿意好好说话。
“那二少爷的坟......”
凌青鹤转过头,轻声道:“沈霖生前喜欢西山那片林地,我想便葬在那,林地离我们两家都近,往后婆婆去看他也方便。”
崔氏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凑,自家丈夫说的没错,这位姑娘并不是恶心肠的人。
感受到沈雨向自己投来感激的目光,凌青鹤心中有愧,只淡淡地看了沈雨一眼,便垂下眸来。
沈霖这一世过得苦。
他幼时患了天疾,与她成婚后腿又断了,无依无靠,倒也有母亲和妹妹惦念着。
而她,因为恨,对沈霖的家人百般嫌弃。
可若不是几年前她发了狠心决定分家,沈母和沈雨怎么会连沈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也好不到哪去。
她母亲,曾是十里八乡最博学的女子,她受母亲教诲,也想闯出一片天地,直到被父亲设计,她被卖到了沈家。
沈霖是村里有名的傻子,虽说是县里沈主簿家二子,到底是因为这天疾被放到这里,他又聋又哑,着急的时候还会左右踱步,滑稽至极,实在和凌青鹤不是同道。
婚后,她也曾逃过,只是那次,她又被青梅竹马的池豪算计,险些丢了清白,歪打正着遇见了来救自己的沈霖,这才有了女儿萝姐儿。
沈霖一瘸一拐把她背回家,从此,日子便就这么过了。
从前,她痛恨父亲,厌恶沈霖,直到父亲死了,她又把对父亲的那点恨成倍地压在了沈霖身上。
每每沈霖一瘸一拐地到她身边,她都会送上无比嫌恶的一眼。
沈霖从不与她计较,他的眸子,永远是淡淡的,从中看不出一丝丝情绪。
沈雨与崔氏并没有耽搁太久,等凌青鹤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两人已经离开,而目光所及之处,沈雨还是将那四两银子留给了她。
凌青鹤觉得不妥当,伸手拿起钱袋,急促地推开了门,冬末的风已经足够柔和,凌青鹤远远地看到沈雨和崔氏的影子,淡色的唇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