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圣诞要来了。
高大苍翠的樟子松被早早摆在了客厅正中央,是在林场挑的最为粗壮的一棵。十二月休战,威尔顿附近的小镇渐渐有了欢声笑语,我特地坐马车去买农妇织的长羊毛袜,他们不收钱币,但很乐意我用庄园酿的葡萄酒换。
人的生命真的很顽强。
才到门口的平地前,我就挥别伯德跳下了车,雪下的很厚了,为了方便进出佣人们沿着车辙扫出一条小道。四下没有人,白雪覆盖一片的空旷平铺开来,世界静的好像只剩下了我自己,雪花积在帽檐上,或是扫过脸颊。
我难得什么也没有想,用脚踢开松软的雪,静静站着注视远处巍峨的古堡,红褐色的建筑在雪中显得格外古老而庄重,屋檐上挂满长长的冰挂,整个庄园弥漫着安静而祥和的氛围,只有雪落的微弱声音。
寒风吹得脸颊发皱发烫,我却迟迟不愿走近。我爱威尔顿,柱石上的刻痕伴随着我年岁的增长,书页里夹杂着珍藏的邮票或是随意放置的信件,碗碟刀叉都是反复对比挑选的花色,还有磨平棱角的桌椅……
发现穿越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惋惜,我自认为前一世的生活是成功的:日日夜夜的刻苦勤奋加上还算不错的悟性换来了相得的成果——最好的学校,受人尊重的职业。新的一生充满未知和挑战,经历过数次社会竞争的我失去了从头再来的勇气。但父亲用带着胡茬的脸磨蹭我的脸蛋,温柔亲昵的呼唤“安娜,安娜”时,恐惧被驱散了大半。
托马斯致力于成为一位好父亲,尽管他经常提出像“为什么她总是睡觉”或“她能不能喝巧克力奶”这种傻问题,但他总是第一个发现我醒了或者尿床(这一度让我怀疑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无业游民),每天观察他的反应成了无聊的婴儿生涯中唯一的趣事,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意识到偌大的古堡没有女主人(也有可能是当时大脑发育不完全)。
婴儿无法发音,我只能用哭去提出诉求。伯德提出将我移到婴儿房里贴身照顾,但托马斯坚持把我放在他的房间,声称离开他我就无法安睡……
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回忆却始终无法记起他的脸,事实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想起他了,“父亲的死亡”似乎只是一个符号,标记在生命中的某个节点。
关于他的记忆只剩下不成串的片段,像电影蒙太奇式闪现,也许是自我保护机制,一层毛玻璃将我隔绝开来,我目睹着事实的发生,却没有任何情感波动,被动的接受人们投射的情绪。
但在这雪地间,一种莫大的孤寂向我涌来时,这份情感却好像破了闸的洪水,倾泄而下。
接受启蒙时,我还纠结要不要学小说主人公刻意藏拙,免得太聪明惹人猜忌。三岁那年,我刚学会一首小诗在家庭教师的带领下进行展示,磕绊着完成后,托马斯拊掌喜得像是我获得什么世界大奖,那段时间连老德牧保罗和小可可都了解我的学习进度,他甚至在新年聚会上向朋友炫耀并试图让我当场表演,这一度让我感到羞耻。
我索性毫无顾忌吸收知识,经常在课堂上提出新奇甚至离经叛道的想法。克莱曼先生半带欣赏半带担忧的评价“充满智慧和创造性”、“对一切事物都敢于尝试”,托马斯完全忽略了其中的警醒意味,叼着雪茄倚在沙发上哈哈大笑,自得于“我的女儿就是这么聪明”,大手一挥又拨了一笔资金让我去“玩一玩”。
“小孩子嘛,玩玩而已。”在我投资的方向盈利后,他总是轻描淡写的对属下说道,却将脸藏在财务报表下笑着对我眨眼睛。
雪越来越大了。
在孤儿院的时候,我时刻告诫自己是成年人,要独立解决问题。但一回威尔顿,就像是重回父亲宽厚的怀抱,微不足道的委屈都足以使我痛哭,我忍不住去想如果爸爸知道我经历了这些他会怎么做,他一定会一边暴怒着大骂王室一边绞尽脑汁给我出气,他会无比的心疼,说不定会带我去北美散心,这是他在上个生日时许诺我的。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差点身死的经历让我明白,时代的洪流中,一个人很难去改变什么,特别是能力与心气完全不匹配的时候。曾经拥有的凌驾历史的自负让我吃足苦头。
本以为用利益换取了皇室的支持,能保全父亲的产业偏安一隅。但魔法世界的展开和战争冲突的加剧,却让我不知所措。
爸爸,我该怎么办呢?等待我的,是危险还是机遇呢?
第二天一醒,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匆匆跑到梳妆镜前,不出所料,映出的是一张男人的脸。
“他”的脸庞线条分明,神气而俊挺,锋利的鬓角连着下颌,蓄着细微的胡须,惯于微微上翘的嘴角此刻却耷拉下来,显示出一种怪诞的滑稽。
我的灵魂在战栗!无声间泪如潮涌,我认出这是父亲的脸。
“怪病”又重新缠了上来,却带回了父亲。
我情不自禁的摸着自己的脸,张了张嘴,但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