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支架上,开始回程。
这一次,伊森坐到了保罗前方。他没法再观察保罗划桨的动作,只能盯着陷入夜幕的海面,偶尔看一眼身前的领航仪。
天空中星斗灿烂,伊森抬起头便可数出众多他曾到达过的星座,可此时他的思维却被保罗刚刚的话占据了。
刚刚这位同事的表情让伊森不得不怀疑,他已经发觉自己暗中与安娜的接触。保罗会是研究院派遣来监控他的吗?伊森思考了一番,还是觉得研究院应当并不知晓其中内情。
那么就是另一种可能,保罗并没有对他说谎,他的话都是由心而发。毕竟是伊森自己选择了隐瞒“安娜”这一反复出现的异象的存在,保罗作为一腔热忱的研究者,对他失望也是无可厚非。
可伊森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他从未将安娜看作一个可能的研究对象。直到听到保罗的话后,他的想法也没有任何改变。
他在出生后的数十年间经受了人类千年来发展出的哲学思想和自然科学的教导,可他引以为傲的思想世界却在安娜出现的时刻全然崩塌,理智屈服于低级的想象的幻觉。而他对此甘之如饴。
一切都是因为保罗没有真正见过安娜,伊森想到,因为他未曾和安娜有过交流,所以他难以理解她的存在。知识、理论、辩证、存在与虚妄,一切概念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她更像一种来源于宇宙本源的能量,远超人类智识所能达到的领域。
不过,伊森对此并不感到困扰。他相信当保罗来到安娜面前时,也会拥有和他一致的想法。人类或许会有迷途的时刻,但终归要回到虔敬的正道上。
一想到这儿,伊森的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连带摇桨的双手也不再感到沉重。他和保罗在夜色中将独木舟拖上海岸,把捕获的海鱼装进考察车车厢。
保罗在伊森爬进车里的时候说:“我今晚不去科考站了,就在营帐过夜。”
伊森并未对他的决定感到意外。如今天色已晚,从他们扎营的地方到考察站还要穿过大半个雨林,夜间又是岛上众多蛇虫和哺乳动物活动的时刻,保罗选择留在营地并不奇怪。
他们的帐篷搭在岛屿的西北侧,这儿曾经是岛上原住民举行祭祀仪式的地方,有宽阔的广场供他们搭营。
伊森在他的帐篷门口悬挂了一盏驱蚊灯,随后钻了进去。隔着几层防雨布,他听到保罗咳嗽的声音。
他应该少抽点烟,他想到。他躺在早上离开时铺好的毯子上,那些防水材料和棉麻织物将他和夜晚潮湿的地面隔绝开,给他带来温暖,就像是如今悬在他头顶的提灯。
保罗的脚步声靠近不远处的另一个帐篷,伊森顺着未关闭的帐篷入口向外看去,考察车的车灯已经灭了,保罗的帐篷中透出点点光亮。
周围是一片漆黑,树叶在风中摇动,沙沙作响,还有一刻不停的虫鸣。
伊森调整了自己的姿势,现在他放松地平躺在他的小床上,毯子盖到胸前。他给自己的通信志增加了一个早上六点半叫醒他的提醒,然后放心地闭上双眼。
许多年后,伊森还会记起在帐篷里的那一夜。他自出生以来还从未如此安详平静地入睡过,在他的梦中,他好像是一阵风、一片浮云,从人类远古的时空中掠过。
他飞过沙漠和大海,飞过森林上空,看到地上的人们在年轻人的皮肤上刻出奇异的花纹,用赭石在儿童的额头画下符咒,他们砍伐树木,在地上筑起庙宇。
他看到了许多东西,可那和他在大学资料室看到的全息影像完全不同。他意识到他是在透过一双眼睛观察外界,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如果真的存在,那么必将拥有与整个宇宙恒长的躯体。
那些远古的记忆在他脑海中重现,他看到带着图腾旗帜的原住民乘风破浪,也看到风暴将他们的船只摧毁,吞入大海,庙宇在蛇形闪电带来的火焰中燃烧,木材噼啪作响。
然后他意识到那绝非木头燃烧的声响,而是雨滴落在他的帐篷上。
伊森睁开眼,头顶的提灯早已熄灭,周围尽是急迫的雨声。他转头看了眼通信志,他没睡几个小时,可傍晚出海的疲惫却已经全然消除了。
他坐起身来,在浓密的雨声中从帐篷里往外看。他挂在帐篷外的驱蚊灯还亮着,被大颗的雨点打得不断抖动。保罗的帐篷隐没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在驱蚊灯的蓝光下露出一角轮廓。
伊森查看了通信志里的日历,这才意识到雨季来临了,自今天起,他们将度过六个月更为凉爽潮湿的日子。这对他们来说算不上什么好消息,毕竟这样的大雨会给他们的工作带来不少麻烦,况且雨水也有可能损坏设备。
想到这儿,伊森开始担心起他布置在密林里的仪器。即便他知道在这样的大雨中赶过去也于事无补,可他的心却不知受什么所感召,变得急躁起来。而雨滴落到沙地、树叶和帐篷上的响声则加重了他的焦虑。
迟疑了片刻后,他穿上了防风外套,将兜帽牢牢扣在脑袋上,取下帐篷里的提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