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眼睛里去,一旦定住他的眼,便须臾不可松神,时时传递情意,绝不可有半分让他落到旁人身上去!这眼神若归了旁人,那夫人的位子也就不归你了!”
诚实说来,裴夫人这份“花月羞”“眼儿媚”的绝色功力,于这一众自小生长在宫中的舞伎少女来看,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开眼界。
她们虽自幼习艺,但一直觉得以舞艺侍奉贵人,跟挑水、劈柴、擦桌子、洗地是一样的——主打一个粗笨苦力活。挑一担水回来也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跳完一只舞,差不多亦是同样效果。
先时的教习还会要求她们笑,不笑是要受罚的。这对少女们来说不遑是加大这力气活的难度,皆因为手上脚下一边背动作还要一边分出精力假笑,要么就忘了笑,要么就忘了动作——总之都是要挨打的。
后来孙内人来了,直接把妆面上的唇改成笑型,这样笑不笑都看不大出来,横竖是那么个意思就成了。舞伎们亦觉得这个方法省心省力,极好。
省回了一边出力气,一边还要假笑敷衍的功夫。
——由此可说,这些舞伎少女虽然说是自幼习舞的,但她们从来不知“舞”的真面目。
而见了薛夫人,她们方始才知,舞艺者居然真是可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柔情绰态,媚于语言”的。
阿秋虽非乐舞中人,亦不曾见过多少舞者,但要她猜想,前代掌上起舞的赵飞燕、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也必定不过如此。
然而,师傅教得好,不代表徒弟能学会。
一众舞伎少女,只是努力地瞪大眼睛、转动眼睛,时而左,时而右地看天又看地,一张张洗净铅华的素净面孔转动着乌黑明亮的眼睛,都是一团孩气,三分懵懂,五两迷惘。
即便张娥须、崔绿珠两个班首,也是怎地都模仿不来半点裴夫人的神韵。
阿秋素来灵动,这一项算是所有舞伎里最好的,挨骂也就较少。
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响屧廊里都回响着裴夫人此起彼伏、气急败坏地怒骂。
“呆子!全都是些呆子!”
“你们生的都是些死鱼眼珠子吗?”
“木头都能雕个美人出来,一群木头都不如的东西!”
孙内人其实最是护短,来兜了几圈,再看不下去,硬项直争:
“我觉得,白纻一舞,并不需要‘媚’这种神情气质。”
舞伎们一众榆木脑袋,被斥骂只会呆呆地站着,既不会回嘴更不会辩驳。薛夫人本就觉得正找不到出气的靶子,这回马上有了目标。她立时就将竹板挑到了孙内人脸前。
“你说的?”是高傲的、充满威慑的语调。
孙内人虽从少时起便怕薛红碧难缠,多半绕着她走,可真正强项起来,连在黄朝安面前都敢硬争,何况于她。
她眼也不眨地道:“不光是我说的。当年文皇后也是这般说的。‘白纻舞象形水光月色,有人生百年,情怀无憾之意,即有男女之情,亦是深远之思,而无勾引之意。’”
薛夫人的尖叫几可穿云裂石。
“原来你也知道是皇后说的呀!”
连板子都气得在发抖,瞧上去,她简直恨不得直接连孙内人都赏一顿板子。
“原来你也知道,人家是皇后呀!!”
板子最终并没打到孙内人身上,却有一只涂着朱红蔻丹的纤纤玉指,直戳到了孙内人眉心正中。
“当年你就是这般傻的,孙辞。皇后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是吗?”
是气急败坏外加恨铁不成钢的咆哮。
“皇后当然用不着勾引任何人,人人只有求着她多看一眼的份!”
“可我们是皇后吗,孙辞?我们是求着旁人多看我们一眼都不能的,宫里最卑微的乐人啊!”
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又如一瓢自天而降的冰水,将孙内人彻彻底底浇了个懵懂,又好似从冷水之中,逐渐清醒了什么。
薛红碧以竹板指着众伎,继续地发作:“当年你就是这般的不出息,因此留在宫里做了白头教习。你打算让她们人人如你一般,就这么平庸蠢笨,木头人也似的耗尽女子最值钱的这几年时光吗?”
“还是你觉得,不教她们争,让她们一直这般呆呆地,她们就能永远平安无事的在这世上过下去?”
孙内人觉得,薛红碧虽然没有动手打她,但每一个问题,都如一记清脆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她脸上,直抽得她发懵。
而心口深远的某处,有道陈年埋藏的伤痕,却是疼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