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现在还记得石长卿来历的人,应已没有几人。
而很不幸地,顾逸就是其中一个。这恐怕是石长卿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而顾逸,亦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阿秋是谁的人。
所以阿秋不会是石长卿的女儿。
那她进宫来的目的,在他面前,就昭然若揭了。
长廊檐下悬挂着生锈的铁马,叮叮当当的响着。风起了又止,满阶月明。
顾逸极慢地开腔,一字一句地道:“本朝重开乐府,召集乐工,为的是复兴先王雅乐,华夏正音,”
黄朝安有些懵,不明白顾少师这会儿为何提这个微言大义。又不是廷对策论。
但他只能一个劲的点头:“是,是。”
顾逸的后一句才是重点:“他族乐舞,暂不必选入了。”
一定有什么错了。
阿秋呆怔,捏着羌笛的指甲掐入掌心。
为了这一次的采选,她提前三个月开始学习羌笛。日夜精进修习,从无懈怠。
兰陵刺者,最大的特点便是“潜伏象形”,在哪一行,便像哪一行,扮什么,便像什么。即便内行都无法分辨。
师父亦是此中行家。
从得知少师顾逸领太常寺卿,棠梨苑乐府要重设,师父便作出判断,宫中将会大规模征集甄选舞乐人才,是布子入局的绝好时机,当即开始对阿秋进行训练。
为体现中原文明的开放与胸襟,历代凡礼乐昌盛时,乐部都有专门的胡部。师父判断本朝既然力图重振新声,应也不例外。
先朝覆灭至今,胡乐传承多断绝。以羌笛而度新曲,在一众南地乐工传承中较易脱颖而出,这是师父为阿秋想出来的,选入乐府的速成之道。
但顾少师这一句,便断绝了她所有念想。
他究竟是……确不需胡乐,还是特为针对她而设?
阿秋满脑子掠过种种计算,却见顾逸已自径直离去,不再顾其余之人。
走之前,还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如没有看错,那一眼的意味是——警告。
直到顾逸的背影完全消失于长廊尽头,黄朝安方敢抬起头来。
他一眼便见阿秋跪在当地,望着长廊尽处发呆的情状,咬牙切齿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视太常寺卿大人!”
又道:“听到大人方才的话没有?不招胡乐伎者!快给我滚!”
平心而论,阿秋方才并未做什么出格举动,即便有抬头直视,也不为大过,且顾逸本人亦未置一词,只不过问了问阿秋的来历,交代一句不选胡乐伎者就走了。
但黄朝安虽不读书,却久精人事,他只解读出了一个意思,而这个意思已经够他迁怒阿秋了。
那就是,太常寺卿大人没看上。
无论是男女意义上的看上,还是甄选人才意义上的看上,总之,都是没看上。
作为乐府中第一位有幸得面见太常寺卿大人的低等舞乐伎者,结果却是不能入眼,这对于整个乐府、乃至采选这些伎生的黄朝安来说,都不是什么有颜面之事。
当然,实际上顾逸可能并不是这般想的。但惯于揣测上意者,对于上峰所释放的任何信号,都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理解。
因此,黄朝安当即发作变脸,令阿秋滚出去。
也全然不管之前阿秋的一曲羌笛,曾给此处之人带来多么大的震撼了。
阿秋虽然年轻,却多经人情磨砺,闻弦歌而知雅意,已将黄朝安恼羞成怒心中所想,揣摩得七七八八。
她亭亭玉立地站起,面不改色地道:“妾知罪告退。若日后顾大人忽然想起妾那首《长安风》来,忽然之间又觉得胡乐也不错,又想起他曾为妾解释曲意,或者会想要再考较妾是否记得他所说的话。那时乐正大人可去河间卫戍营寻妾。”
她再补充一句:“当然,那时妾的尸骨,亦未必还在了。”
大概是错觉,阿秋想。她听到头顶的屋檐上,似乎有砖瓦磕碰的声音。
阿秋一向镇静。她虽然口称告退,此刻却是微笑站在原地不动,神情不卑不亢。
不被选上的乐伎,多半会被退回原地。如阿秋这种籍在太常寺的前朝宫廷乐户,多半就会被发配去离京城最近的河间军营充当营伎。
听得她的话,黄朝安眼珠来来回回转了几趟,迟疑半晌,终于出声道:“先不要走。”
明知阿秋的话揶揄为多,但他也知这番话不无道理。贵人们通常想一事便是一事,压根不会给下面之人反应的时间。
阿秋始终是在太常寺卿面前露过脸的唯一乐伎,且大人确曾提点过她几句《长安风》。若哪一日贵人又想起来问这个人,而这人被他黄朝安发配去河间尸骨无存了,那他这打杂的差事也必定会革掉的了。
更何况,除了因所奏乃胡乐不得上意这一点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