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荣军中的日子日日都很充实,每天清早不等我出军帐,便能听见演武台操练的声音,等我打着哈欠钻出帐篷,就看见三五伤兵围在帐外,想也知道是相柳贴心介绍过来的伤患。他们的伤,或可见骨,或极狰狞,我虽然做医师很多年,这样的伤也是不常见到,一时感叹国仇家恨也许当真如他们的伤疤一样不可磨灭。一日有个被剜去双目的兵士被抬进帐子,军中灵药难得,我只能草草为他医治,那是个年轻的男子,灵力低微的神族寿命也许比人族长不了多久,他最好的年纪,就这样消磨在战争中,我除去他眼眶的腐肉,见他强忍疼痛的样子,不由开口发问“你这样年轻,把一生耗在完全没有希望的事情上,真的值得吗?”
“当然值得。”他偏头侧向我的方向,双眼被剜去,只留下骇人的血洞“我是个孤儿,被父亲捡到养大,后来爷爷战死在辰荣和西炎的大战,父亲便追随了洪江将军,后来父亲战死,我替他报仇手刃仇敌,虽然辰荣已经不在了,但是只要有将军一日,辰荣士便永远有归宿。”奇怪的是,我竟然从他那双空洞的眼眶里看到了一点希望的光,这一群可笑的人,守着一面残破的旗子,却是做着一件可敬的事。
“好了,明日记得来换药。”我没把握救活他,辰荣残军的补给粮草少之又少,药库里只存着些普通草药,我只能尽力帮他续命。
“虽然我看不见了,但是总有一天我还能回战阵助将军一臂之力。”他颤颤巍巍站起身,向着帐外走去。
我和相柳已经好几日未曾照面,他总有忙不完的琐事,我也总有看不完的伤患。有时候他比我先回营帐,他习惯军中作息,每日早早睡下,只给我留一盏灯火,我总能抱着温热的兽皮入睡,第二日晨起桌上总留着一张胡饼。好不容易有一日逮到他还没就寝,我放下药箱抻了抻酸痛的肩膀,坐到他旁边看他手里拿着的公文。他见我蹭过来,往后挪了挪“你这一身血污,也不清洗干净,哪还像个女人。”
“多亏了你,我天天有忙不过来的活计,每天回来只想倒头就睡,哪儿有时间去沐什么浴……”
他不说话了,偏头去看公文。
“这几日,我好像能理解了。你不愿意放下这些,也不全是因为洪江吧。”
他扭头看着我。
“这里的兵士,有人自小长在辰荣,身负国仇家恨;有人生来便在军中,日日目睹不死不休的战争;有人把辰荣旗视作心中神邸,他们会为了这场战争拼尽全力,这样的气魄,确实令人神往。”
“我记得你是来做医师的,怎么倒有功夫伤春悲秋了。”
“我或许有信心比过洪江,但我没信心比过这许多人……”他看我的眼神一点点改变,好像层层叠叠融化开的雪水,我从衣襟掏出一个小葫芦木瓶,塞在他手心“这是我这几天和着血做的药丸子,你们这没什么好药,所以效力应该达不到最好,但是总能在关键时候救人性命。”
“我叫你救人,没准你用自己的血吧。”他霎时凶恶起来。
“这东西我只给你备了一小瓶,是让你拿来应急用的。”我摊开手给他看,只是在掌心浅浅划开一条口子“这伤口很浅,都快愈合了,没什么要紧的。”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中的小葫芦,最后还是把它收入怀中。
“谢谢两个字就那么难说出口吗?你这人可真是别扭……”我撇嘴看他,桌上还是一碗酱菜和一张胡饼“这一天天顿顿吃草吃的我的血都快绿了,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我就得连我自己一块医治了。”
他没应声,似乎是专心看着公文,我只好靠在兽皮枕上,在心里暗自咒骂他冥顽不灵,骂着骂着困意上来迷迷糊糊打起盹来。过了好久,我正要睡着,忽然觉得有人隔着兽皮把我横打着抱起来,走了几步又把我放下,我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发现自己竟然睡到了榻上,相柳俯身吹熄榻旁的灯,又坐回矮桌旁边,指尖以灵力为引燃起一簇银白火焰,他就借着那点荧火继续翻阅文书。
想来这九头妖一直是这样,总喜欢默默做事,却从不宣之于口。
“当真是没嘴葫芦!”我在心里暗自骂道,拽了拽身上的兽皮,悄悄看他静心理事的样子,若是狌狌镜在身边,我定然会忍不住把他这样子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