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顾逸武功之高,而赵灵应应变之速。
这铜爵经历了顾逸掷出飞射、赵灵应衔杯倒仰外加回身吐出,再落到公仪休面前,其中的酒居然只洒了少许,还有大半杯涟漪微荡。
公仪休只觉顾逸这一口气替他和阿秋出得妙极,微笑将爵徐徐推至赵灵应面前道:“这可是少师敬昭容的心意,本相不敢领。”
公仪休也是倒霉,他离赵灵应最近,又偏生这会来凑热闹,故赵灵应正好啐在他面前,出了心头这口气。
不然,她虽然敢犯上,亦总不至于吐到天子或者太子面前。
这却是继阿秋与司空照显阳殿顶决战那夜,他被赵灵应盯了一晚上之后,赵灵应再一次当众明晃晃地赏给他的“美人恩重”了。
宸妃打圆场道:“少师持重守礼,他如今亲自为白纻舞配乐,都不肯以目视美色,我们这般公然议论舞伎,对他亦是不敬。他只掷爵警醒,已算轻戒了。”
谢朗面上更是尴尬。他略滞一滞,然后才道:“朕并非看那舞伎看得入了迷。朕看的,只是《白纻》而已。”
一言既及此,他再度喟叹出声。
前朝中郎将,今日帝王,两朝宫中曾经度过的数十载岁月,龙座上高踞的这十来年,他的心中是否亦有无法弥补的空白与遗憾?
宸妃自少与他相识相知,柔声道:“这点,臣妾知。我们……都知道。”
她说的“我们”,却是面向着赵灵应的方向。
但赵灵应啐完那一口之后,便径自掉头离去,连宸妃的酒也不敬了。
而端居于官员及家眷首席的裴夫人却向这边看来。当她目光与宸妃交汇,再扫了眼谢朗,便是一副更加心事重重的模样。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
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箫声至此,低沉呜咽如诉,其缠绵悱恻之情,深入肺腑。阿秋随声而移动脚步,领着舞伎作队逶迤而出,双袖向着天空尽情泼洒而出。
殿中的氛围,就在此刻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一琴,一箫,一吟咏,舞伎的纷纷姿影变得通透。
周遭一切都在远去,唯独落花缤纷如雪,轻盈飘落。
花影之中的阿秋,凝然独立,如白纻的精灵。
幽香无声无息地自殿上生发出来,漫染浸透了烛火中的夜色。
箫声渐趋低迷,愈加悲凉伤痛。
殿上一片寂静无声,唯有夜风簌簌而过。
阿秋忽生警觉。
师父的箫声不对。
她对师父的箫声很熟悉。师父的箫带着大漠孤烟的苍茫,亦有春山云霞的烂漫。那箫声中带有他一向的孤独与沉思,憧憬与热情。
若说顾逸的琴是超脱人情的空灵飘逸,师父的箫便是充满了极致的感情。
但眼下,这箫声显然有失控的趋势。
若音乐也有走火入魔这回事,师父箫中的感情,显然已经失去控制。
随着公冶扶苏所制的奇香“夏梦琐忆”随着舞伎的散花动作四散而开,这带有强烈回忆色彩的香气渐渐渗入所有在场之人的心中。
无伦香气、音乐,又或是舞姿,本质是人嗅觉、听觉、视觉的感受。而有了感受,便会自然产生情感。
当世三位大家彼此应和,加上前代《白纻》的魔力,以及公冶之香,最受影响的,反而是身在其中的表演者。
阿秋受其影响倒较为轻,一是因她在顾逸帮助下,已经有过入境出境的经验,当境可以不受其染。二是她年纪尚小,心中本来就没有断肠伤心,深入肺腑的刻骨爱恋。
但即便如此,她已听见一个柔和缥缈的声音传来。
“你可有无法忘怀的人?”
是梦中屡次所见,那个少女阿秀的声音。
阿秋神思恍惚,向左举步,作出垂手舞姿,心中答道:“没有。兰陵刺者的修为,就是过即无痕。我们不会,也不能,在心中留有过去的烙印。”
仿佛又回到那夜的栖梧殿,面前白纻轻纱淡去,阿秀熟悉的秀美身形展现于前。
“那么,到底是不会,还是不能?”
“阿秋,你可有面对自己真心的勇气?”
“你究竟忘记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阿秋心神已乱。
箫音已然入魔。
而此刻殿中,几乎无人发觉异常。
因几乎每一个人,都被诱发进入了记忆中,深藏于心最深刻的遗憾。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一方面明知身在此时此地,鼻中所嗅为香,耳中所聆为音,眼中所见为舞,却偏偏有另一时空的遥远记忆,在当下脑海中回响。
那就像是,时空的重叠。过去与现在同时汇聚于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