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家人说,你是徒步而来?”
坐定后,郑虔吩咐家仆为林无求添茶,其余晚辈纷纷起身立侍,惟林无求大咧咧坐着。
“正是。你家可真难找,你只告诉我你住哪条街,却未说这条街多长,我从南走到北,天快黑了才寻着。”林无求边呷茶边抱怨。
郑虔不禁仰笑:“这么说,你是特意来探望老夫?”
“是杜先生让我来,他事务繁重,抽不出闲。”
郑虔抚须,笑眯眯将林无求端详:“我看,是你自己的主意罢。”
“咳,”嘴唇被茶水烫个正着,林无求淡定面孔顿时装不下去,“你怎知道?”
“依子美的性子,必不可能让你走上整整一日,即便不亲自前来,也定为你雇辆驴车。”郑虔捻着须尖,一副看破少女谎言的得意之色,见少女撇嘴不屑,复关怀问,“行了多久路程?”
“记不清了,天亮时便出门。”
她还在途中迷路,差些钻进别人家门。
“何不乘车?”
“太贵,乘不起。”
直截了当的回答引得在场几位郑家人颜色各异的注目。
郑虔生出几许唏嘘,一月前,面前女子尚未显出任何约束自己的迹象,看样子与子美的相处或多或少影响了她。
“当省则省,不当省的亦毋须节省。”
“不累,横竖也闲着无事。”林无求说不累,面上真就毫无疲态,她接连饮了两盏茶,看样子却是渴得不轻。
仆人再度为她添满。
郑虔兴味浓厚地端量林无求,待她饮罢方言:“我想,小友来此应不止为送我药,恐怕还另有所图罢。”
林无求立时掬笑:“郑公英明,甚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对她的溜须拍马从容接受,郑虔宽和道:“说说看。”
“杜先生总咳嗽,”林无求面容严肃下来,“他身子向来不好,又不愿看郎中,我怕日子久了,把肺咳坏......”
不止白日,夜晚休息时,她亦偶尔闻见隔屋压抑的咳声,目见昏黄烛光映在窗上蜷缩佝偻的影子。
“所以你便想起老夫,因你的‘杜先生’曾言,老夫精通医术。”郑虔替她补上后半句。
“您真聪明。”林无求竖起大拇指。
“爹。”见郑虔扶案欲起,其子忙上前相搀。
郑虔由他挽着臂膀,吩咐道:“二郎,你去取纸笔,我写道方子,明日你带林小娘子去东市药肆抓药。”
“是。”中年男子恭敬应道。
“记得,抓完药将小娘子送回去,之后再归家。”
“儿记下了。”
望着怔怔的林无求,郑虔微笑:“毕竟,小友千里迢迢来探望我,不可使人空手而归,你说是么。”
这位不请自来的少女此刻方不由自主起身,为郑虔超乎意料的善良所打动。
她嗫嚅着欲说甚么,郑虔却向她招手:“你过来。”示意她随自己去。
林无求跟随其后,出屋门,行至西面一间书房,其内书架密布,卷轴层叠堆放。郑虔动作缓慢,于架上翻找一阵,才找出所寻之物。
“这卷《千金要方》,你拿去认真研读,对人之五脏六腑杂病及治疗之法当有所领悟。”
“......”
干甚么,这是干甚么?林无求瞠目结舌,手臂万不肯伸。
将她一身懒骨瞧得通透,郑虔淡笑:“世间最贵重者莫过人之性命,这里面记载的均是如何救人于危难之法,故称千金之书,纵闲时一翻,亦当大有裨益。”
适才方承对方恩情,林无求惟有艰难收下:“......多谢郑公。”
摊开扫掠一眼,密密匝匝的字令她头皮发麻,赶忙又合上。
这时,暮鼓之声响起,宵禁时刻将至,长安坊门渐次关闭。
郑虔望了眼低垂厚重的天幕,交待她道:“今夜便宿在家中罢,明早再按方去取药。”
“哦。”林无求乖乖应道,想了想,又乖乖道声谢。
不知不觉,她开始打从心底尊敬对方,见老者在仆人搀扶下离去,忽道:“郑公。”
郑虔跨过门槛,回头。
“保重身体。”不学无术的少女攥着卷《千金要方》,模样怎么观怎么别扭。
“好。”郑虔笑应。
“......郑公!”倏地又喊。
郑虔再度回头,耐心道:“怎么?”
“你识得安禄山此人么?”林无求问。
*
翌日,郑虔次子雇了辆马车,领林无求往东市药肆里抓药。
一路上林无求心不在焉,脑中始终回忆着郑虔昨日之语。
“安禄山?”郑虔面色微敛,脚步停下,思量须臾,“怎忽然询问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