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欢喜比晴玉想象中值钱。这一点体现在这次出宫马车的赏赐分量上,更隐藏在人散之后,皇宫中最尊贵几位的对话里。
“林氏是个好的。”
太皇太后享受着久违的舒坦,言简意赅撂下这句评断。
康熙一愣,随即笑道:“天授医术的事,孙儿原也多有不信。只是林氏入京以来以医术建功不少,更连着治好两个孩子,可见真是有仙缘之人,更能以仙缘助益皇家。”
天授医术,这是晴玉被皇家注意的起点,康熙提及此事甚是满意,且有几分天子见祥瑞般的自得,谁知太皇太后轻轻摇了摇头:“有仙缘,并不是最重要的。若林氏妄言仙人之事为自己博名声,那固然是该诛,可说到底不过是一人之小事。然她真有仙缘,便是大事了。皇上或许不晓得,近年来哀家病痛缠身,无人处常思量,是否已大限将至……”
此言一出,康熙和太后如何不惊,忙要劝慰,却被孝庄摆手拦住:“可是如今,林氏不过行针一次,哀家竟有了峰回路转、重见生路之感。未经死之惧,不知生之贵。她拔完针的时候,哀家甚至有一瞬间想着,荣华富贵又哪里比得上这份康健。若她那时渲染几分自己的功劳来求赏,哪怕出格一些,哀家都愿意予她。然后哀家才惊醒过来,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个人!”
皇家掌天下人的生死,却抵不过自己命定的生老病死。然林晴玉能凭借医术在另一种层面上左右皇家人的生命,这当然是皇家的幸运,更是皇家的危险!
“神医如此,绝不能放过。皇帝身系天下,正该纳林氏入宫相伴。她一人,可抵满宫太医与侍卫。”毕竟太医常有,神医难得,而侍卫——行刺谋逆的终是少数,生病的风险却每天都在。
“可她有多大作用,就有多大危险。若动了歪心思,比常人更能对付。哀家一辈子见过太多人,即便最专宠的妃子,尚有满宫妃嫔为敌,废立更不过在皇帝一念间。而林氏尚未入宫,已博得两位妃嫔的感激。”
不愧是历经三朝的权谋家,权衡利弊、见微知著的本领刻在骨子里,剖析起刚刚“救命”的功臣也毫不留情,叫康熙不由正襟危坐。
“这样的人,哀家起初是很担心的。因此哪怕自知病重,也犹豫着未肯召见。只是因噎废食终不可取,难道因为怕人挟功自重就坐等死路不成?”
康熙颔首:“正是如此。纵然有再多顾虑,也比不上皇玛嬷康健重要。何况林氏的确是个知进退的,自入宫以来从未主动求过赏赐,做事也尽心尽力。”
“所以说,她是个好的。连宫中太医给哀家治病时都开始找后路了,可林氏纵使把脉后面色凝重,也未曾道半声‘难’,更未借此牟利,可谓心性难得。”太皇太后回忆着,“不过这些尚在其次。若有心机深沉者,玩些以退为进的手段并不少见。然林氏……她不是这样的人。”
论起看人,太皇太后说第二,也没人敢说第一了。
“那小丫头的眼睛很纯粹,尤其是治病的时候,天下万物在她眼中仿佛都不及眼前的病人重要。见了那样的专注,便可知仙人选她是有道理的。”
孝庄现在回想起那一双杏眼中的明亮,心中犹有被触动的感觉。看眼睛,听起来是很虚无飘渺的论据,可是对于他们这样天下顶端的人来说,直觉有时比实证更重要也更可靠。
还有一点更微妙的感觉,只是孝庄不好对康熙言明——那双专注的眼睛里不仅没有对权力的欲望,也没有少女对丈夫该有的情愫。情之一字,在后宫是很麻烦的东西。当年佟佳氏入宫便怀揣着对表兄的一往情深,纵然以“贤良”自律,终究要生出痛苦,甚至生出些不大不小的波折。而晴玉……
或许是年纪太小情窦未开,也或许是早早有了值得专注之事,她身上有对君王的尊敬,有专心侍奉君王的认真,独独没有缠绵悱恻的男女之情。对康熙来说,这或许是个打击魅力值的结论,但在孝庄的角度,从长远看真是再好不过。毕竟,忠于君王的妃子比爱慕君王的妃子靠谱。
当然,晴玉对康熙“无情”,康熙对晴玉也约等于没有,否则不会又“监视”又漠视人在家中受委屈。
这一点,更让孝庄满意:“林氏好,皇帝做的更好。制衡之道,在朝堂后宫中皆不可失。林氏年幼却身怀绝技,恰如一块璞玉,皇帝便是璞玉的雕琢者。林家的出身可谓刚好,书香之家文人清流,多给些恩赏也不打紧,横竖翻不出天去,还能昭显皇帝礼遇才子之心。麻烦的是她那个外祖家。宫里宫外的事,哀家略有耳闻,那宁荣二府,太过了……”
说起这件事,皇帝的脸色阴冷下来。
想起桌面上搁置的奏折,心中怒火止不住翻腾。□□伦的丑事闹到明面上,以至于他的准妃嫔都要被血色冲撞,这也罢了,竟还敢弄出如此声势滔天的葬礼来!
只要稍稍想想奏折中关于秦氏身世可疑之处的揣测,康熙就气得怒发冲冠。哪怕没有实证,就凭那口棺材,他就想用附逆罪把这两家朝廷蛀虫全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