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世行吐着葡萄皮,又展开那地图,语气凝重起来,“还有,这长安城的守卫一共八处,外城四卫,内城四卫,便是长安全部的兵力,可咱们只掌握了三卫,分别在外城之东、南、内城之北,其余的全是顾之恒的旧部,虽说还有赤羽的支持,可是羯人那等见利忘义之徒,怕是靠不住。这次你回来的突然,顾贼想来是没有预料,所以才未做准备,让殿下占了先机。可现在他们缓过劲来,恐怕就等着一个谋逆的理由。”
“所以,臣建议殿下,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失为权宜之计。遗孤尚在襁褓,不能治天下,由亲王代政乃是合情合理。如此一来,他们出师无名,暂时也就不会贸然动作。之后咱们也好重整羽林卫,铲除奸党。”
慕容景睁开眼:“你这番话,今夜也有人对本王说过。”
江容晚那番话,他都明白。所以他会留下皇兄的子嗣,并不是因为他善心,而是留着他,尚有用途。
今日将相勾结之局势,也非他无能,乃是前几代帝王积攒的旧弊,他不是怕,而是想彻底拔除。
反正,权柄总归是他的,退居幕后,更易行事。
燕世行仍是有些愤愤不平:“殿下在北疆吹了三年风霜,为国征战,他顾之恒安然留守京城,结党营私,也能落个守卫之功,还想挟制皇族,真是可笑。”
慕容景丢了一颗葡萄给他:“吃你的罢,这些还不够堵上你的嘴。”
燕世行笑嘻嘻的接过,起身踱到他身旁,悄声道:“不过我可是听说,你把顾之恒的长女喂了老虎?”
慕容景不以为意:“是又如何?”
燕世行哈哈大笑:“也只有你,能干得出这等事。听说顾老贼收到那把被老虎吃剩的骨头,脸色白一阵绿一阵,那叫一个难看,当即吐出一口血,没把他当场气死算他命大。”复又啧啧一声:“他现在肯定恨不得啖你肉,饮你血,你们这仇算是世世代代都解不开了。”
慕容景冷笑:“啖我肉,饮我血,凭他也配?你可别忘了,他的一切,都是我家赐予的,他心存险奸,本王断不容他。”
“殿下所言极是,莫说他,臣的一切也皆蒙天家恩赐,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燕世行煞有介事的拱手向他行礼。
还未跪下,便被慕容景揪着衣领提了起来,俊容略带嫌弃:“这副嘴脸,哄的了先帝,哄不了本王,快滚。”
燕世行也不在意,嬉笑着甩甩袖子,却不回府,仍旧吊儿郎当的去榻上卧下。
“这是建章宫,岂容得你胡来,要睡回去睡。”
少年赖在榻上,不满的嘟囔:“殿下有点人情吧,夜深了,外面冷,回头我染了风寒,殿下心里过得去吗。”
慕容景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他,却恍惚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过去燕世行是他的伴读,虽为伴读,却比他还不学无术,走鸡斗犬,样样精通。偏他生的清俊,又聪明机警,颇会讨先帝欢心,年纪轻轻便袭了爵。他二人脾性相投,常常相约行猎赏花,豪饮三千,在长安道上肆意纵马,做那不知忧愁的五陵少年。
只是匆匆数年,再归来,燕世行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骄傲,热烈。可他变了。关外的寒霜,宫内的诡谲,让他的心麻木、冷硬,如冰封三尺,再也无法激起一腔少年热血。
从前宫里的人都捧着他,如今人人都怕他、恨他,唯有燕世行始终当他是旧日的明时。那他,也愿全他一片天真。
“榻上凉,去里间睡吧。”
黑暗中,慕容景眼眶濡湿,轻轻阖上了眼。
*
江容晚做了一个很悠长的梦,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梦里的她回到了十四岁那年,上元夜,冬雪。慕容景趁着宫宴上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悄悄拉着她,说宫墙外的烟火更好看,定要带她一观。少年锦衣玉带,天生尊贵,说话的时候一双眸子里仿佛有朗星闪烁。只可惜,马车刚出了宫门不远,就被追来的侍卫拦住了,烟火还是没有看成。那时候的他,潇洒不羁,心事全都摆在了脸上,那么桀骜的人,看她的目光却是独一份的深情。可当时的她偏偏没看出来。
昨日,她好像也走在长安的街巷,看到了无比盛大的烟火,后面好像还被人掐着脖子。再后面,就不知道了。
是梦,还是现实?那么美的烟火,为什么她想起来却满是心酸?
鬓边隐隐作痛。江容晚昏昏沉沉的下了床,坐到镜前梳头。对镜自照,脖子上赫然几道红痕。
原来不是梦。慕容景当时似乎很不悦,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梳头净面之后,她便打算去佛堂礼佛。不知不觉已经养成了习惯,当许多事情越想越头痛,便唯有神佛可以驱逐心魔。
到了佛堂,却远远的看见一个男子立在释迦牟尼佛前。玉冠,白袍,仪态端方,如同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