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宁四十八年秋,俶尔生风 ,邬江水涨。
破晓侵晨,竹江自武台山西麓发源,蜿蜒绵长,分出邬江,柏江等十五条支流。
其中,要数邬江闻名。
邬江闻名,不是它两岸如黛的青山,不是它旖旎流动的彩云画,亦不是崎岖的高崖。而是它所途经的二十六滩。
“阎罗化作廿六滩,竹篙摧折入人棺。滩外滩头滩锁滩,捣水拌湴人难还。”
民谣映其性,句句弗夸诞。
这里地势险要,又三面环山,唯有一条水路是这些拔地而起的小村庄通往外界的途径。
又北宁国有不杀文官的惯例,是故这个极度僻远的地带,成了文官贬职的好去处。
因着离北宁国的下辇锦都极远极远,除了些倒霉的文臣和屈指可数的鱼贩,无人来访。
惴栗村作为邬江二十六滩重头船埠,凡要过惴栗滩的人,必得在这里换下船只,由滩师提挈渡滩。
时值秋分,本该落叶潇潇的时节,这里仍花开遍地,鱼虾肥美。
晨光劈开如鱼肚皮般的澄空,镀亮炊烟袅袅的村落,烟尘飘曳升空,留下几不可察的淡痕。
鱼十鸢站在自家院子里,盯着烟囱出神。
布衣单薄,勾出她纤细均匀的好身段,长发被随意挽在脑后,木钗似树杈,却不显半分郎当。
她看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风向标,曙光跃上长而密的睫毛,眉目一颠,她转身背向太阳。
鱼十鸢将风向标端在空中,细细观摩了几番,忽而梨颊泛起漩涡,杏眼染上喜意。
“娘!”
一声喜唤,她转身跑进左廊,“娘!今日无风!”
鱼十鸢的娘正往灶膛里塞柴火,闻言,她抬起头,分明三四十岁的年纪,却有了不少白发,脸上被岁月淌过深痕,但眼神里,是岁月沉淀后的温润。
她的姓名也随着时间淡去,只冠了夫姓,人都唤她鱼娘。
“莫急莫争,咱家人口少,多一条鱼少一个蚌不打紧。”鱼娘在衣襟上蹭了把手,朝鱼十鸢张开双臂。
“知道知道。”鱼十鸢嘴上絮烦,却笑盈盈扑到母亲怀里。
这是她家的传承,上滩前,要与家中人相拥而别。
滩河暗伏礁石,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谁也算不准早上离去的人晚上能否平安归来,这个拥抱,是为了减少遗憾,缓减亲人的痛苦。
鱼十鸢伏在母亲怀中,圆溜溜的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阿弟呢?”
“和水平的弟弟出去放鸢去了。”鱼娘抚摸着鱼十鸢的头,温柔的尾音还未断,她忽然话锋一转,眉毛蹙起,将鱼十鸢拉出怀抱,“你都十七了,啥时候和水平把亲事定了?”
鱼十鸢一噎,她眸子飞转,摇着鱼娘胳膊道:“阿娘,我要上滩呢。”
上滩前最忌讳和家人红脸,鱼娘无声叹息,曲指在鱼十鸢轻轻敲下栗凿,没在多追究。
惴栗村窝在山坳里,山间清风卷来凉意,鱼十鸢裹了裹衣衫,加快步子。
“十鸢。”
身后有人喊她,鱼十鸢停下步子回头。
“走快些走快些,你没看这都没人了嘛,去晚了就只剩小虾米咯!”
来人约莫四五十岁,黝黑的胸膛被洗得发黄的衫衣衬得有些刺眼,他扛着渔具,赤脚踩在草地上。
“洼叔。”鱼十鸢微微一笑,“我娘说我家人少,让我莫急。”
谁知洼叔听了这话后,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你娘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你家是人少不差,可是有一个要长身体的奶娃娃啊!”洼叔走在鱼十鸢身侧,肩上渔具一颠一颠看得都压人,他却大气不喘,依旧声稳如磐石,“家里没个顶梁柱,这如山的担子都压在你一个女娃娃肩上,真是不容易。”
洼叔叹了口气,鱼十鸢她爹是他们这一带出了名的滩师,许是天妒英才,那年鱼十鸢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她爹引水领航,忽遇山谷起妖风,被滚浪卷入水中,连尸首都没找到。
乡里人都劝鱼娘在找一个依靠,可她那个驴性子,手里抓一个,肚子里揣一个,硬是一个人咬牙挺了过来。
好在鱼十鸢乖巧懂事,上能做滩师营生意,下能捞水货填口腹,听说还在研制什么炸药,要把暗藏水中的二十六块礁石炸掉,带着乡里乡亲走水产生意致富。
“对了,你那炸药咋样了?咱还等着你致富呢。”
“这……还好还好。”鱼十鸢笑意僵在嘴角,她挠了挠头,干巴巴答道。
洼叔朗声一笑,腾出手拍了拍鱼十鸢的肩膀,走到了她前面,“谁说女子不如男~巾帼英雄花木兰呦~”歌声如牛哞,空谷传响,惊起林间栖鸟。
鱼十鸢往肩上颠了颠渔网,耷拉下耳朵,追赶着脚下的石子前进。
“暗夜怡酌,修竹息影。福瑞将至,罔引绥接。有鱼溺于木,子夜乍降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