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且未死的,多是老弱病残。
新朝重设乐府,最开始的基本人员就是这些残余的前朝旧人。
譬如张娥须、崔绿珠这些人,发生宫乱时亦不过四五岁,并未解事,以孩童之身而被老乐人或藏枯井,或匿夹墙,因而得活下来。
自幼年起,她们眼中的舞乐之道,也就是日复一日的练习、歌唱、演练而已,是与其他宫人洗衣、扫地、值勤类似的工作。
而新皇谢朗登基以来,为政勤肃,日夜忙于国事,朝上百废待兴,诸方待平。平素接见人常是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根本无暇顾及宴饮女乐。
因此乐府这些人就一日接一日的练习,歌咏,唱诵下去,但实则从来没有见到君主,呈献色艺的机会。
所以,这里的众伎,在孙内人等上代老人的刻意保护之下,是完全不懂事的。
既不懂得女色的魅力,亦不懂得年老色衰、被无情抛弃之后的命运。
阿秋比之她们,略懂一点。
但亦不完全懂。
她在兰陵中所受的是文武礼乐射艺兼备的最好教育,哪怕本朝名流世家贵宦子弟也不过如此。
师父万俟清天才横溢,博采众长,从不以门户男女之见定义任何人。
他曾说:“人就是人,无论男或者女,贵或者贱,胡或者汉。人的皮囊之内,永远都有不受权力束缚,追求自由的天性。”
而兰陵堂,便是要将这种自由天性发挥到极致。
阿秋从来不曾受到过压迫与限制。
这亦造成她在一众舞伎中如此特别,乃至鹤立鸡群的效果。只是她不自知而已。
曲目讲解结束,阿秋就明白,或者说是自以为明白,孙内人为何这般煞费苦心,微言大义地讲《陌上桑》了。
果然是重点讲给她听的。
众舞伎纷纷散去之际,孙内人叫住她:“你留下来。”
阿秋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一旁,比在兰陵堂中侍奉师父万俟清还恭敬。
兰陵堂不重规矩,重“心境”。而在乐府舞部显然不是如此。
孙内人向来严厉刻板,但此刻,神情尤其显得凝重。
她叫住阿秋时,看向她的那一眼极复杂,像是藏着踌躇不决的心事。
阿秋觉得她与昨日仿佛有些不同。
仔细看时,隐约觉得她头上白发,似比昨日略多了一些。眼底涂染的脂粉,亦藏不住风霜岁月带来的憔悴。
一夜之间,究竟有什么事情,令这位说一不二的刚正教习,心事重重呢?
即便阿秋趁夜偷出的事,被发现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她始终不过是乐府的一名默默无闻的新人舞伎,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在宫中被人打死抛尸了,亦不算大事。
再招新人便是了。
孙内人像是承受着极大压力,凝视阿秋半晌,最后又道:“张娥须,崔绿珠,你二人也留下罢。”
此刻所有舞伎都已经散退,只有张娥须和崔绿珠还留着不走,一高一矮如两根香烛也似还插在原地,眼神却是直直望着阿秋这边。
阿秋蓦然会意,心中苦笑:必然是孙内人指定她二人教她,她们看她便如母鸡视小鸡一般。对于舞伎生徒枯燥辛苦的生活来说,有徒弟的感觉实在太好,因此二人恋恋不舍,去哪里都想带着她,以便炫耀。
此刻听见孙内人也叫她们过去,两女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喜悦神情,小跑着过来,齐齐在阿秋面前站定,像是等着孙内人教训。
这站的位置——大概就是孙内人如果要训阿秋,就先训她们好了。
孙内人啼笑皆非,叹了口气,投向两人背后阿秋的眼神更是复杂。
她很难得地,柔声道:“我不是要打骂她,我只是问她句话。你们两个先让开。”
两女这下听懂了,齐齐让开,眼睛仍然期待地望着孙内人和阿秋。
阿秋是舞部目前最漂亮的舞伎,又是唯一一个两次迟到却未受罚的舞伎,一个一天之内便可折腰提纵的舞伎。
她在堂上能与教习对答如流,说得又是众人闻所未闻的道理——有这样的徒弟,身为师父的崔张二人当然是心花怒放,不舍得她挨打的。
孙内人似是下定了决心,直视着阿秋道:“我只问你一句。别的都不多问。”
阿秋有些发怔,却是诚实地道:“教习请问,阿秋必定如实回答。”
孙内人一字一句地道:“你是石长卿之女?”
阿秋没想到她问的竟然是这个。她刚刚承诺过如实回答,此刻就要编谎,她虽然不是顾逸,但让她骗一个对她从无恶意之人,却也艰难。
但转念一想,这始终不过是个身份,无论如何不会对孙内人造成危害。
师父曾说过,宫中曾属于石长卿的一切,你拿去用便是。石长卿绝不会在意的。
阿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