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支,由一整块高昌白玉雕刻而成的玉笛。
与其说是笛,更不如说像一双精美的玉箸。
其形态为细长的双管并列,各开数孔,精光内蕴,质厚温润。
这只玉笛,只看其形制和宝光,便可知是上代名器。
问题是,在场没有任何一人认识这件乐器。
连它是什么品种都没有人知道。
无论乐伎还是执事,都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黄乐正。
因为他是在场诸人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也应该是最为见多识广的一个。
南朝乐府,乃天下乐人心目中的圣殿。
论音乐传承与修养,可谓万山朝宗,百川归海之地。
而在招录伎者时,竟连伎者手中的乐器都不认识。
且这件乐器显然不是无名之辈,因其上,明明白白盖着前朝宫廷的印鉴。
“熙宁三年,棠梨乐府监制”。
一侧的小字历历清晰,并未随年代而模糊。
乐正在众人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额上已然冒出冷汗。
他几乎半是乞求地向阿秋道:“石娘子……”
在这一身乐伎打扮的美貌少女极端冷静,似笑非笑的眼神凝视之下,他只觉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乐府如今受太常寺管理,考较严格,执事之间亦明争暗斗激烈。若他不识前朝名器这事传出,轻辄降级褫职,重辄逐出。
“此去宫中,得饶人处且饶人。权力之路通常充满妥协,而非消灭。”
师父的话,回响在耳边。
“因为你总不可能拎着匕首,一路杀上金銮殿去。”
阿秋唇边浮现出一丝淡漠的笑意,收回了自己凝视黄乐正的眼光。
黄朝安立时觉得身上压力轻了一半。
阿秋从容自若地将玉笛举至唇边。
她撮唇发出第一个音,便解除了场面的尴尬。
只第一声出,便令座间人均变色。
仿佛月下边关的长风,越崇山万壑,萧然翻卷而来。
其声极简。
完全不同于刚才诸人所奏的琵琶、觱髷、筝等的复杂指法、曲式的变化。
感觉上,是没有任何技巧,极其质朴浑厚的原始的、简明的乐音。
一声方灭,一声起。生生无尽。
却诉尽了生生不息、岁月轮转的广袤苍凉。
而舞乐伎生中熟谙吹管技法者,则暗自心惊于阿秋的气息吞吐之浑厚、悠长。
其间疾、徐、强、弱之变,操控亦妙至巅毫,浑然无迹。
仅以这份控制气息的功力而论,在座之人绝无一人可以超越她。
随着廊下阿秋凝然独立的吹奏,来自边关的肃杀长风,凄凉月色,在这久违的南朝乐府棠梨苑浸染而开。
环绕她全神贯注聆听的舞乐少女已不自觉成了一圈。
众人的心神都沉入了音声所描述的世界里去。
吹奏的阿秋却在人我俱寂的音乐境界里,还听到了别的东西。
有人在快速地接近此地。
衣裳破空的声音微细,却逃不出她的听觉。
这人的速度已经达到令神鬼惊惧的地步,但行进的身法却从容不迫。
她想起师父所说的,南朝宫中,卧虎藏龙。
阿秋入宫不是为了求低调,而是为了以最短时间、最快速度刺进南朝至高无上权力的核心。
因此,引来高人注意是必然。
笛声如风掠于长廊,久久徘徊,余韵空旷无尽。
阿秋的唇离开玉笛的吹口,在来人抵达长廊之前,收尽了最后一个音。
众人仿佛自阴山下久远的梦境中醒来。
黄乐正先开口,他轻咳一声道:“石娘子这乐器……”
乐府诸工按等级分为师、工、伎。伎是地位最低者,一般直呼其姓或名。而黄乐正因阿秋这一器一奏,已不敢呼她石氏,而改了较为尊重的称呼。
“是羌笛。”一个清峻威严,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在长廊尽头响起。
原来是羌笛。那就难怪在场之人皆不认识了。
一众舞乐伎生们暗想。
先朝乐部有十三部,其中便有龟兹乐、高昌乐等西域胡乐。但眼下这些人,都是南朝艺人后绪,并无胡人传承,所以均不识胡乐。
黄乐正却来不及想这些,他抬眼望向廊下,立即脚下发软,伏地而拜,而其余随他来的执事们也是立刻整衣而跪。
“太常寺卿大人亲至,未曾远迎,罪该万死!”
太常寺卿顾逸纹绣金线白羽仙鹤的黑色大氅,自黑暗中闪现,自两行跪着的舞乐伎生面前扫过。
他的步履最终,止于俯伏于地的阿秋面前。
乐正黄朝安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