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笙的车是辆低调的福特,放在外滩或旧租界之类的地界,并不惹眼,但进了古朴破旧的老城街后,又是独一份的张扬了。
他说要给唐棣做轿车夫,还当真把司机赶去了副驾座,自己单手扶着方向盘,在人来人往的街巷里慢慢悠悠驶着。
那司机小伙年纪不大,唇上还绕着圈柔软的绒毛,二十出头模样,被陈科长副驾座的待遇吓得诚惶诚恐,坐得笔挺,活像椅背上安了钉子,一路都在用裤边蹭手汗。
唐棣侧脸望向车窗外,沉默不语。
巷两侧衰秃的老楼沉甸甸地往里压,有的店家在门前用石墩子并竹竿支起棚,支得东倒西歪,棚顶用数匹不同样色的布缝成,累赘地坠做一团,统统被渍成了褐色。
白底红字的大字招牌说古不古,说洋不洋,挂在灰白砖上,是种不伦不类的四不像风格,如老翁头上的癞疮,红得抓眼,但有股发灰发白的死气。
一个穿短装的中年男子本缩着脖子蹲在街边,见到陈廷笙的车,赶忙将腿一蹬跳起来,双手捧个破帽,小跑着跟在窗边,口里不断饶着“太太”“老爷”之类好话,想乞点赏钱。
只看繁华的地方,杜紫路比起牛津街道也不差到哪去,百乐门比起国外豪绅们消遣的地方也不廉价到哪去,但那么几个地方放在整个未城,覆盖了几里地?进得去几个人?
从未城最繁华的南京路往外走,不管哪个方向,走十几里,就能看到稻田和土房,农妇坐在矮凳上抱着小儿哄,发间都是灰土,黄浦江上停泊的密密麻麻的小渔船,经常是一家几口人的住所。
就在那么个没根没靠、几步长宽的小船上,住一家人!
穷!穷啊!这一街街的人穿的衣裳没一件是新式的,见的东西、过的日子没一样是摩登的,就连眼神,都跟十一年前唐棣离开时是一模一样的麻木无神。
几十年的战争和动乱把人的骨髓都熬干了,好不容易把日寇全打出去,老百姓却居然还是这么的穷!
“嗬,我们这趟来得不巧,那医生怕是遇到了点麻烦。”
陈廷笙颇忧愁道,唐棣闻声回神,往前头看去。
长街已然到了尽头,转角就是陈廷笙所说的医馆,匾额木制,题字用古雅的隶体,配老街素旧的灰墙正正好,再往下,就瞧不见了。
原是好几十人团团聚在那小医馆的门前,乌泱泱的一片,把本就不甚宽敞的小街堵个大半。
陈廷笙将车窗摇下来一半,妇人并孩子凄厉的哭喊声便直愣愣地戳进唐棣的耳中。
“……如果不是侬个方子有问题,好好的爷,哪能说没就没!啊唷啊唷……作孽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上头还有阿婆……我难能活啊!”
穿藏色短衫的女人用衣服裹着怀里乳儿,斜叠着腿坐在门前嚎哭不止,黑大襟的老太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幼童,也跪在地上,不住地掉眼泪,小满怎么搀都不肯起来。
三个孩子中最大的也不过垂髫年纪,都吓坏了,却没人理会,只能无措地跟着仰头哭,哭得撕心裂肺。
两名羊肚巾包头的汉子气势汹汹地立在最前,仿佛准备冲锋陷阵的大兵,其中一个指着莫弈的鼻子骂道:“个斥烂屙的庸医,依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存心噱我个乱买药,买贵药,把人都治死了!”
小满怒而斥道:“你胡说!先生什么时候骗过人!”
汉子将白目一瞪:“伊拉医馆开的药侪几块钱,只有侬要十四!不是骗是什么!”
另一个便应声三步并作两步,将横在路中央的独轮车拖到医馆门口,颠颠的车板上赫然是具用草席裹着的尸体,死去多时,露在外边的脚踝显出阴沉的青色。
“我把阿哥挪来,大家一道看清楚了,勿怕伊寻呴私!”
说着,当真要伸手去掀那男尸身上的破席子。
尸体早硬了,泄漏的屎尿和在一起屙湿了裤子,离得近的人都能闻到臭气,连忙后退几步,心里却又恶心又好奇,一边往前伸长脖子一边往回缩脚,别扭得很,独有一份旁观者的恶毒。
人群这么一退,莫弈便从密匝匝的缝里瞥见停靠在街对头的福特车,车身光洁得发亮,丁点灰也没有,车窗挂了帘,看不见里头的人。
不知何时来的,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等在一边,一副饶有兴趣地看大戏模样。
怕不是善茬。
他眉峰微蹙,两步走下石阶,抬手制止了男人的动作:“死者为大,没有在大庭广众下掀亡者席子的道理,勿要冒犯了令兄。”
又紧接着缓和声音道:“令兄之事绝非莫某所愿,但事已至此,为未亡人谋生路才是最最紧要的。莫某愿退回他在医馆花费的所有钱,另补一笔,权作抚恤,二位看如此可行否?”
这就是准备破财消灾的意思了,小满急得直跺脚,两名汉子中较年轻的那个面上果然一喜,张口就要应,被大的那个拦住。
“莫大夫,我个阿弟日日在外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