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未城。
夜近三更,老城区早已酣眠,幢幢两层高的小楼建得密密麻麻,危巢小雀般挤作一团。
错综复杂的深巷里,几声枪响突然爆发,兜头盖脸浇醒了瑟瑟发抖的老楼。似有人轻手轻脚地关严了门窗,旧木什件压抑的吱呀声心惊胆战。
空无一人的平安街,男人趔趄着身子,一边歪歪斜斜地跑,一边回头张望,喘气声像破风箱,圆头皮鞋“啪嗒啪嗒”地打在青石路,按在肩颈的指缝间涌出了血。
绝不能被追上、绝不能被发现、绝不能让他们拿到。
离他不远处,街头拐角的店面竟还亮着,一点黄澄澄的灯光从报纸糊过的玻璃窗里漏出来,如同一盏火。
木刻匾额上是三个清隽的墨字:坐隐堂。
是间医馆。
男人记得这家医馆。主人约摸而立之年,似有旧疾缠身,模样病弱,为人寡言,却医术精湛,曾帮他过几次,事后也不见节外生枝,应是个知晓分寸的人。
尽管男人更愿自己逃出包围,但心有余而力极不足,眼下的境况,他只能赌一把。遂朝医馆木门奔去,没成想脚下蓦地一软,“嘭”一声撞在门上。
店内之人似乎被惊动,传来椅子挪动的轻声。
男人半跪在地,飞快将一封牛皮纸封好的信函从门缝塞进去,身后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愈发近,他咬牙撑着门站起,又踉踉跄跄地跑走了。
但愿那医生足够聪慧,足够明事理,足够有勇气,足够……受得住这份沉沉的性命之托。
秋深露重,沾得人语也沉闷不清,复又几声枪响,恍有重物砸地,而后尘埃落定。
“死了?”
身着马褂的男人用脚尖拨了拨面朝下倒地不动的男人。
一旁人把枪收回牛皮袋,上前将人翻个面,探了探鼻息:“还有气,不过快了。”
“搜。”
连底裤都扒了干净,但除了几张纸钞,两根老刀牌香烟和一块铜表外,别无他物。
马褂男啐了口唾沫:“狗娘养的。”
他环顾一圈,眯起眼:“那边那家还亮着灯的,是什么地方。”
*
莫弈坐在后屋的矮椅上,手拿竹扇给火炉扇风,膝上搁了本发黄的旧书。他那手白得发青,好似从来没暖和过,缓缓扇上十几来回,便翻一页。
木门被人砸响:“咚,咚,咚。”
“小满。”
名唤小满的姑娘“嗳”一声,从楼上噔噔地跑下来,手臂粗的长辫子在背后一荡一荡。
“呀,这、这是……”
四五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杵在门外,十三岁的丫头吓得后退半步,又瞥见几人腰上别着的枪袋,顿时噤若寒蝉。
穿长衫的男人这时才从屋后姗姗来迟,边用水绿手绢擦净沾了煤灰的指尖,边平静地扫了屋外人一圈,神色惊讶,但不见慌乱。
“小满,你去看着点炉子。”
小满忙不迭跑了,莫弈才道:“几位长官,宿不留院,夜不就医,我们已经关门了。”
马褂男上前一步,笑道:“我见里面亮着,以为店家还未打烊呢。先生怎么这个点了还不歇息?”
莫弈不卑不亢答:“病人多么,许多老熟客常年订着药,近些日子又添了不少新客,单靠白天煎不完,只得晚上加紧,才勉强能周转得来。”
男人恍然大悟,收回踩在门槛的脚,退后仰起头一字一顿地念:“坐,隐,堂。噢,我想起来了,先生姓莫是不,原来您就是那位医好了张公的神医,失敬,失敬。”
张公乃上一任未城市长,几年前因病请辞,身体一直不见好转,许久不活动,却在月余前出席了主委会议。
受记者采访时他特地提到,自己的身体经过南城一名莫医生调养,有了明显好转,给莫弈招揽来一大批慕名的病人。
“不敢,莫某不过遵循老祖宗之法亦步亦趋而已,读古医籍尚且一知半解,怎能妄受谬赞。”
马褂男摆摆手:“先生莫自谦,不过先生既能妙手回春,我这里恰好有位病人,再不救便眼看要去见阎王了,可否有劳先生通融,帮忙医治一回?”
莫弈蹙眉:“什么病人?”
马褂男身后,一名压低帽檐的男人从黑暗中现身,双手架着一人的肩。
那人衣不蔽体,双腿无力地垂在地上,所过之处留下断断续续的深红血迹,像被拖上岸的死鱼。
不等莫弈同意,他已经蛮横地把人摔下,横在医馆大门中央。地上死尸般的男人头颅重重撞在门槛,疼得小幅度晃了晃脖子,眼睛张开一条缝。
莫弈记得这个人。
他住附近,似乎在报社工作,整日早出晚归,虽不富裕,却总拾掇得很整洁,行走时健步如飞,目不斜视,大抵心中是有目标的。
他可曾想过,自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