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就愈发温和起来。
林悠悠心疼许小榕,她也不怪奶奶,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村里女人的命都是这样,十八九岁嫁了人,生不出儿子要受婆家白眼,女儿们呢都嫁去了很远的村子,又或是南下打工,一年盼不回一个。
后来自己成了婆婆又要把这白眼都还给别人。
她不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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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这年的冬天,舅舅在武汉的海鲜生意做得比以前大许多,在海鲜市场盘下了门面,提出要姐姐去帮忙,一个月给她开1500的工资。这对她家来说是个好大的数。
而且舅舅说,省城许多中学都能给外地生寄读。
‘悠悠老师都说了她是个读书的苗子,在县里别耽误了。’
那天舅舅许小刚从武汉跑来老屋看望她们,在饭桌边这样劝着他的姐姐。
许家只有两姐弟,父母去世早,许小刚跟许小榕很亲,他自己还未结婚生子,自小待林悠悠是最好最好的。每每自武汉来探望他们都要给林悠悠带一些新奇玩意。
那天林悠悠正趴在柴房的火炉边写寒假作业,坐在小板凳上,用高脚凳当书桌。那里最温暖,就是火光燎眼睛,过一会儿她就要揉一揉。
初一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她考了年级第一。
许小榕隔着门看着女儿被燎得红彤彤的侧脸,她自己的脚边摊着待糊的纸盒,凌晨4点她就要起身熬猪食,水管里的自来水冻得结冰,她只能从井里压水,再把水抬上小孩儿高的炉灶,慢慢烧热。
县里的人说林守廉在麻将馆欠了债,债主几次上门来要钱。婆婆拿出了公公遗照后藏的私房钱替他还债。
许小榕细细地叹了一口气。
林悠悠不能专心,她竖着耳朵在听舅舅和妈妈说话。她听到了‘武汉’还听到了‘读书’。她想去,很想去,小学好友王佳父母都在城里打工,后来做了包工头,把她接去了城里。
小学毕业后林悠悠在县里遇见过她一次,她说‘悠悠,武汉可好了,楼房里没有老鼠,水管子里就有热水,到处都是肯德基麦当劳,还有好多大商场,吃完就可以上去看电影。城里的老师也很好,我们的英语老师去过美国,回来的时候还给我们带了美国巧克力。’
她心里的期待就像柴火膛子里的火星,往外飞着,她好想奔到许小榕脚边,请求她答应舅舅的请求。
铅笔被她写断了。她一边削着铅笔,一边又黯淡下来,心想,奶奶会答应吗,爸爸会答应吗。不,肯定不会的。爸爸就喜欢妈妈这样,守着他的妈妈和老屋。奶奶呢,她愈来愈老了,妈妈走了谁来照顾她呢。
... ...
小狗轻轻咬她的手指,林悠悠怔了怔,回过神,像自梦境中苏醒,夜太静了,屋后的竹林簌簌地响着,像在转述她的心事。
在武汉的数月简直像一场梦,不然她怎么还是醒在这老房子里呢?
然后她想起了蒋培羽。
原来不是梦啊。
她真的去了武汉,在省城上学,那里的英语老师发音很好听。
她认识了蒋培羽,罗星诚,她有了朋友,她渐渐熟悉了那条上学的林荫道,她很喜欢那条路。
出了巷子左拐第三家是一家早餐店,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买烧卖油饼和豆浆,早餐店的阿姨很和蔼,记得蒋培羽不喜欢喝加糖的;还有平行的另一条巷口有一个修鞋匠,总是带着一顶破草帽静静坐在那儿,也不揽客,他手艺很好,三两下就帮她修好过雨伞和开胶的运动鞋。有一天突然下大雨,他送给林悠悠一把伞,还特意叮嘱她不用归还。
林悠悠觉得他像是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
这些都是真实的,令她快乐的,她太喜欢那条路了,每天她都提早下楼等待,从未像罗星诚一样赖过床。
她摸摸小狗的脑袋,小小地叹了口气。妈妈不许她叹气,她说叹气多了命会变苦的。可是妈妈自己就总叹气。
要是生活中只有快乐的事情多好呢。
...爸爸到底欠了多少钱呢。
...妈妈的背痛有没有好一些呢。
...为什么班上有些同学不太好相处呢。
...真可惜,她的手机是小灵通,没有拍照的功能,不然她一定给小狗拍很多照片,回去的时候给蒋培羽和罗星诚看。他们是她在武汉唯一的朋友。
她又想到蒋培羽的短信。
图书城,她从没去过,应该比县里的书店要大吧,书会贵一些吗,那天她应该穿什么衣服呢,要不趁着爸爸心情好,明天求他带自己上县城里买一件新衣服吧,她也想要那种有丝带的格子衬衫,配上一条紧身的牛仔裤。
可是运动鞋不好意思买新的,不过没关系,她可以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
你在想什么呢,林悠悠。她把小狗抱起来,把脸埋进它毛乎乎的背里。又细细地,小心翼翼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