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行至殿前,立即有仆从迎上来,引路的男孩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秦鉴澜的手撑住马鞍,刚想翻身下马,纤细腕子却被贺子衿轻轻按住。
她回头,只见玄衣边角一掀,绒靴踏在年轻仆从弓起的脊背上。贺子衿面不改色,踩着宫人落地,顺势伸手一揽,将不知所措的秦鉴澜接下马背。仆从脸色发白,只顺从地站起身,低声道:“恭迎七太子。”又是流利的剡都话。
贺子衿的桃花眸扫了他一眼,平静而藏着冷冽的余光,宛若刀锋般,截断了多余的话头。
衣角一振,男人脊梁笔挺,走向人影幢幢的殿门。
秦鉴澜却立在原地,一时没跟上去。
转向仆从的瞬间,贺子衿眉眼凌厉,与她记忆中的所有时刻,都有所不同。
剡都宫宴相遇时纨绔的笑意,从诲居内放荡的醉态,马背上不羁的年少豪情,镇北关惺惺相惜的温和情谊……再到如今,视位卑者如草芥,暴君般的残酷与果决。一路风霜雪雨,究竟哪副面孔,才是真正的贺子衿?以及……秦鉴澜模糊的记忆中,深夜惊醒的噩梦里,闪着一道刺目的白色刀光。视野尽头,一个全速奔来的玄色身影,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似带无尽悲伤,还有……狂暴的怒意。
那种怒意,如同恶龙长啸,威撼千里。
怪的是,她几乎记不清了,师爷的匕首刺向自己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再醒来,已经坐在贺子衿的马背上,听他讲述假官死亡的消息。男人语气平淡,犹如提及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秦鉴澜脑海里胡思乱想着,只听身前人喉结微动,唤道:“鉴澜。”
音色清朗,如雪落钟磬,轻风徐徐掠过山间排竹,溪水潺潺。
下一秒,却恢复先前的严肃:“跟上来。”
她心生不满,撞见贺子衿匿在阴影中的桃花眸,猛地回过神来。人生地不熟,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得快点跟上他才是!
还没来得及动作,大殿之内,数级金灿灿的长阶之上,蓦地回响起掌声。
啪啪三下,缓慢而厚重。
似是赞许,似是迎接,却又沾染了几分疏远,半点警惕意味。
四下立即安静下来,偌大的宫殿,人声初寂。
没有半点预兆,贺子衿直直跪倒在地。
眼前形势容不得秦鉴澜多看,有了上一次参加宫宴的经验,她想也没想,不假思索地跟着贺子衿,跪在他身侧。但秦鉴澜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剪秋瞳悄悄地四下乱瞟。
不料两旁的宫人,一看偏深的肤色和挺立的五官,就知道和她不是一个民族的,也不掩盖各自的好奇,纷纷打量着他们。
准确而言,人们在打量她,还勾着头,相互之间窃窃私语。
白皙的肌肤,远不及宿州女那般立体的眉眼,以及和宫廷宴席氛围格格不入的朴素衣衫。还有耳垂上晃动的一抹深碧色,美不胜收,一看就绝非便宜货。
秦鉴澜知道人们都盯着她相貌看,却远谈不上沾沾自喜。她来到这个动荡的时代,本意只是替真千金好好地存活下去,绝无卷入宿州和剡朝的两方争端之意。
还没来得及把脸埋进乌墨般的长发里,就听见贺子衿缓缓开口:“大君,请恕儿臣不孝。”
“哦?”大殿之上,遥遥地传来一个苍老却浑厚,带着雄狮般精神的声音,说的也是剡都话,“□□,那你说说,自己有何不孝?”
“儿臣远走敌都十三年,近来方归宿州,是为不孝之一,”贺子衿低着头,许是没料到自己的父亲会这么问,声音似乎有些细微的颤抖,但还是强忍着说了下去,“在剡十三年,未能给大君带回半点情报,是为不孝之二;平日贪玩享乐,不曾饱读军书,胸无点墨,是为不孝之三。”
“具体表现呢?”老人似乎很有兴致,引着他继续说。
“离家太久,”贺子衿抬起头,“竟然让父亲以为我忘了宿州话,一路让讲剡话的人引我入宫,现在宴席之上又是如此。父亲心中,想必早就没有了我这个儿子!”
四下一阵低低的惊呼,宫人的窃窃私语,立刻响亮了起来。
龙椅下方,有人怒而拍案道:“胡话!□□,父亲这是关心你,你倒反过来指责父亲!”
秦鉴澜一惊,连忙抬起头。
拍桌的人亦是一口剡话,只是带了些异域口音,远比不上威严的草原大君,更别说这边的贺子衿了。男人身形高大,看起来比贺子衿还要年长几岁,一髻垂在脑后,身着黄褐混杂着深棕色的豹皮氅子,眼中涌动着莽撞的怒意。
旁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慢条斯理地拦下了几欲冲上前的男人。
羊油灯的光晕里,隐隐约约坐了个中年女子,眉目淡雅而疏离,却是面无表情。
她看向身旁,贺子衿沉默地垂着头,匿在阴影中的面容,似有一瞬扭曲。
大君高坐阶上,缓缓抬起起一只手,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