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麓书院。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早就过了散学的时辰,讲堂内依旧人满为患,身着襕衫的学子三两成堆聚成一团,时而怒目圆睁,时而低首窃语,视线聚拢处,正是两名吵得不可开交的儒生。
“崔子季,枉你是博陵崔氏之后,崔老将军要是知道他有你这么个孙子,怕不是要含羞而死!”
一名身形高大的学子跳上书案,伸手指向那名矮小学子,其声震震:“我且问你,为何我大晋不能收回燕云十六州?你可知国无常强,无常弱,当今圣上爱民如子,坐拥数十万中军,早已不同于往日,为何不能挥师北上,斩杀那罪应万死的胡人!”
矮小学子并不恼怒,甚至一边朝对方挥手作揖,一边反唇相讥道:“身为大晋子民,试问有谁不想收回燕云十六州?当年太子殿下御驾亲……武安侯率领四十万大军死守燕城,立誓收回幽州。结果呢?兵败城破,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我大父就死在那里。”话及此,崔子季不禁有些悲怆,语气却仍旧坚定:“你只知要收回故土,却不知河北多匪患,河南又闹了两年旱灾,大量饥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要易子而食。官吏前去收缴赋税,却连种粮都见不到!”
“打仗需国力,需人丁,需税款。如今国力未盛,拿什么去打仗?非要逼死这些百姓吗?”
“再者,君之刚勇,比之武安侯又如何?”
崔子季这番话落,周遭顿时一静。
高大学子张了张嘴,一时失去言语,他垂下肩,缓缓跳下书案,箕坐在地上,伸出大手捂住眼睛,哑然道:“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中军有一万骑兵,却只有三千匹战马。一日不收回幽州,大晋便一日丧失养马权。一日不收回云州,便少一日的铁矿,那铁矿便注定被胡人锻造成强弩,射杀我大晋子民。”
高大学子紧握双拳,双目中满是怒火:“子季,你可知十六州内的汉人过得是什么日子,他们被胡人当成驱口,活得连畜生都不如,只要胡人稍有不顺心,便可将汉人当街拖行,肆意虐杀,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来堆成京观……这让我,如何能忍啊!”
崔子季只能沉默。
说到底,他们都是书院学子,纵然政见不合,也是一心为国为民。
周遭讨论声愈发激烈,有人支持箕坐在地上的董仲约,有人支持面色凝重的崔子季,也有人觉得这两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然为了这种事吵起来。
片刻后,一道清冽的男声响起,顿时压过学子们接二连三的讨论。
“看来,你们终究是没有定论啊。”
学子们循声望去,只见一青衫男子倚门而靠,手持书卷,端得一派鹤骨松姿,令人不禁心旷神怡。
他生得极好看,虽略带病容,却难掩其风姿,只需看上一眼,便觉岳峙渊渟不若如是。
学子们见到此人,脸上皆露出尊敬,纷纷拱手行礼。
董仲约连忙起身,朝这位年轻男子作揖,眉宇间很是谦卑,全然没有方才的傲气。
“还望先生赐教。”
谢容与收起书卷,抬手掩唇,忍不住轻咳:“仲约,你若为将,可曾想过要如何收回荆州?”
董仲约面上一喜,说出自己筹谋许久的想法:“我若为将,定当先率领三万骑兵绕过乌山,直取白马关。白马关为幽州门户,守将又是汉人,必定不会做过多抵抗,入关后联系关内汉人……”
谢容与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听着他说,直到他的学生说得口干舌燥,他才点了点头,道:“不错,如此行兵,不消三月,你必死无疑。”
董仲约本以为能得到先生夸赞,却不想会收获如此评价,当即大惊失色:“为何啊?”
谢容与极其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因为遗民不会信你。白马关紧镶白鞑靼部,那里驻扎着胡人最精锐的骑兵部落,一旦你兵败不利,又被胡人知晓你曾联系过遗民,他们定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他们会第一个背叛你。”
说完后,谢容与又看向若有所思的崔子季,声音依旧平静:“子季,河南经历两年旱灾,数万亩耕地颗粒无收,现今庙堂拨款赈灾,你若被任命为河南镇抚,可曾想过要如何去做?”
崔子季个性谨慎,思考后方才开口:“先将赈灾款分发给受灾最严重的郡县,严查款项去处,底下若有官吏玩忽职守,从中贪墨,届时先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如此,必能安抚民心。”
谢容与叹了口气。
“大晋耕田其中六成多为世族所有,耕种者皆属其隶臣,从底层小吏到庙堂三公,官员又多是世族出身,你要如何保证是先赈这四成饥民,还是六成世族?若是手下官吏先赈世族,又算不算玩忽职守,从中贪墨?”
“若你真要坚持到底。”谢容与垂首轻咳,道:“怕是河南也要开始闹匪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