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审判长宣布休庭,全体起立的一刻,风篁憋在胸口的气才长长呼出。
一场庭审下来,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透,里外衣裳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心中的震撼却无以复加。
其实大多数庭审都是枯燥且无趣的,毕竟国内采取大陆法系,可供律师发挥的余地十分有限。非得像今天这样——案件本身就复杂凶险,恰好又碰到一个死磕到底的辩护律师,拿着放大镜审视卷宗,硬是从固若金汤的证据链中挑出几丝微不足道的裂痕。
才能成就今天这场精彩绝伦的庭审。
风篁无意中转过头,就见身旁的男人大笔一挥,在笔记本上刷出一道气势磅礴的横杠,然后笔走龙蛇,勾出一个花体的A。
末了,他像是完成任务,将笔记本往兜里一揣,拍拍屁股走出法庭。
风篁:“……”
所以这货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合议庭与控辩双方依次退场,法警上前带走陆临渊,转身的刹那间,陆临渊顿住脚步,向着薛兰泽的方向,欠身鞠了一躬。
薛兰泽颔首致意,嘴角微微勾起,用唇型比划出三个字——别担心。
如果是一天前,听到薛兰泽这么说,陆临渊只会当成不走心的安慰。但是经过方才那场看不见硝烟的庭审,陆临渊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是一个习惯了在悬崖上走钢丝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一脚踩空、万劫不复。
可当他真的跌下去的一刹那,却发现自己既没粉身,也没碎骨,因为深渊里有个人张开手臂,牢牢托住了他。
阳光从薛兰泽身后透入,为她不算高大的身影勾了个浓墨重彩的边。女律师笑着弯了弯眼角,竟有几分温情脉脉的味道。
陆临渊回了她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在法警的挟制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审判长会宣布“择期宣判”并不出乎人们意料,毕竟,以案件的复杂性和重大程度,足以跻身临江市最近三年“十大悬案”之一,单凭七人合议庭,很难做出令所有人信服,也让各方满意的判决,弄不好还要上审委会讨论。
但是无论如何,经过今天这场庭审,原本板上钉钉的“被告人有罪”印象已经被彻底扭转,当薛兰泽重新坐回辩护席的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潜移默化地认可了“被告人是被栽赃陷害”的论断。
对于庭辩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当意犹未尽的旁听者陆陆续续走出法庭时,宣称“请病假”的杨帆也悄无声息地回到临江市局。这一天是庭审的日子,除了刑侦支队代理支队长徐鸣捷出庭作证,不少刑侦队员也偷跑去旁听庭审,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一两名值班队员,被杨帆轻而易举地避了开,径直摸到市局局长马靳安的办公室。
他没喊报告,而是飞快地拧开门,闪身钻了进去。伏案的马局听到动静,抬头看了眼,不由错愕道:“小杨?你不是请病假了吗?你这胳膊……是怎么了?”
杨帆右侧肩膀被打手砍伤,到现在还吊着一条膀子,乍一看有些不伦不类的滑稽,可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马局,我有样东西交给您。”
杨帆的性格跟前后两任支队长南辕北辙,这货天生自带逗逼属性,硬是将严肃认真的刑侦工作干成了段子手的欢脱日常。素来严谨负责的常务副局长孟恺中一看到这小子就唉声叹气,恨不能将他的脑袋瓜拧下来,好好控一控里头的水。
冷不防看到姓杨的郑重了神色,见多识广的临江市公安局局长居然有点不适应:“什、什么东西?”
杨帆从衣兜里摸出一支录音笔,摁下播放键,摆在马靳安面前。
这段音频应该是在夜店或是KTV包厢里录制的,大功率的DJ鼓点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马靳安一言难尽地揉了揉耳朵,下一秒,脸色突然变了——
他听到录音笔里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也许是录音笔摆放的位置比较巧妙,虽然背景音乐十分嘈杂,却不耽误听清对话内容。其中一人声线粗犷,又刻意压低了声,显得十分凝重:“后天就要开庭了,什么事非得见面说?”
另一人的口吻斯文许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就是因为后天要开庭,所以才得事先碰个头……物证和证人证词都没问题吧?”
粗嗓门的男人嗤笑一声:“不都是你们一手安排的?事到临头,你居然跑来问我?”
斯文男人笑了笑:“手下人做事比较糙,有疏漏的地方,还得徐队多照应……”
那两人你来我往地掰扯大半天,有些是场面上的寒暄,有些却颇有深意,联系起下午那场庭审,让人没法不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揣测。
马局一双总是半眯着的老眼完全睁开,锥子似的钉住录音笔——他虽然有些老花眼,听力却没问题,记性也很不错,几乎第一时间分辨出,粗嗓门的男人是个老熟人。
而这人眼下正在临江市中级人民法院,作为重要人证出庭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