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很重,她辗转反侧,身下的被单此处卷了,过一会儿又被揉皱,折腾了半宿。
她做了一个梦,也许是心知岳庸再无得救的可能,她梦到了岳庸。
梦中,岳庸在东宫的那株繁茂如华盖的老槐树下,跟太子争论着《尚书》中“习与性成”一句的对错。
她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眼见二人愈争愈怒,面红耳赤,竟互不退让了。
岳庸身形攸地拔高了数寸,在空中如无骨的人偶左右晃动,像是庙会上的巨大神祇被魔上了身,在阵头前回首,吞没了众人。
太子抽剑向他刺去,金光闪过,岳庸轰然倒塌,化成黑色的稠渊,一双巨大的眼珠滾落至她面前,嘴里呼喊着两个字:“救我。”
她下意识伸手去搭,太子剑形一变,无数个岳庸从稠渊中站起来,随着剑势动了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她吓得抽脚要逃,从白玉栏上跌落,岳庸们涌到栏边,一层一层地叠上来,眼看着最高的那几个岳庸就要掉下来,她从梦中惊醒,嘴里还喊出了三个字——
“沈无淹!”
是没有一点阻拦地从心口脱僵而出的呼喊。
她甚至有些眼花,黑润的夜里,周围像是叠了无数重影,全是从岳庸嘴里吐出来的冤魂。
但要不是沈无淹一下子闯进来,她还没觉得如此丢脸。
她抓着被褥度过了人生最长的一段空白,才意识到要说几句话来应对沈无淹的询问,否则他很有可能不管不顾地冲过来。
不能说“梦里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本能地嚎你名字发泄一下”这种大实话,但她噩梦初醒,脑中钝钝,一下子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只能蹩脚又嘴硬地不承认:“你听错了。”
然后怪他擅闯闺房,命他立刻火速原地倒退出去。
沈无淹走的时候还颇有微词,一本正经地轻声劝她:“公主,这么大声您自己都没听见,也许明日要看看大夫了。”
她只庆幸夜里无灯,否则自己第一次露出尴尬无措、羞愧难当的表情,会全被他看了去。
将脸埋在被子里,那三个字还回荡在耳边,余音绕耳得很不动听。
悲愤之下,她暗下决心明日就返程,离开是非地、扔下沈无淹。
却此时,眼前有道灵光微微闪过。
冤魂散去,真相露了小小的一个边。
她立刻抽出双腿,披上绢披,翻身下床,翻出包着油纸的册子。
那个军士是一名押运官,册子前半部分记录了行军途中每日所增加和消耗的粮草、物资等各项的数量。
后半部分却是用血指所写,字写得又大又歪,有时候一页才写了一个字。
有的血字她看得懂,如光、宗、上等简单的字,但笔画再多的便因过于潦草无法辨认,有时甚至只是一条线,鬼画符一般。
她一直认为这是他在毒发前夕的胡言乱语,本无意义,现在她才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李成检厅房里散落满地的卷轴上也有类似的长短线,如果没猜错,册子上记的是曲调!
确认了这一点,她便领悟了李成检的意图——他在研究摩弥徒。
这一下,她非要去蓬川不可了。
既是要去蓬川,最好的人选就在眼前,只是他明确说过此生不回蓬川。
于是她旁敲侧击地问过庚柔,是否还有他人也能出入蓬川无虞,庚柔倒是实诚,只说:“有是有,但有的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
不是死便是失踪还能称之为无虞吗?庚柔的汉话果然不太灵光。
最后,她捎上一张宽纸,先去找他谈一谈。
燎叶也在他的房内,两眼迷茫地正抓着木杵捣着药,药汁溅得十指泛绿。
水翠衫换成了绿灰圆领袍,发髻外包着厚头巾,一下子没了青楼女子的样,倒有些像是初入南疆的中原姑娘。
沈无淹听了来意,望了一眼那张平白无皱的宽纸,终于开口:“公主你为何非要前往蓬川?”
此前她什么都不说,并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觉得没有必要,现下她不想有所隐瞒,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上次在李成检府上,她一直不明白他关着摩弥徒是何用意,只知道李成检好像很担心自己会去蓬川。
但从军士的册子和王府诡异又高亢的音调,她忽然有一个设想——李成检想要找到控制摩弥徒的方法。
她开始简单地以为李成检此举是想解青络脑的毒,但若试着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思路便轰然打开,李成检分明就是想谋反!
对于这番惊天设想,沈无淹却波澜不惊,甚至有些不以为然,“这世上没有能控制伥人的办法。”
“伥人?”她意识到他指的是摩弥徒,也是,沈无淹对伥人的了解比她更多。
“即便他想,也不可能做到。”沈无淹言之凿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