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出岫记得她的师傅颜卿曾经说过,她这心魇并非是由怨憎而生。
八岁以前,她的父君虽待她严苛,却也曾真心喜爱她,她的母王虽冷淡寡言,却也愿悉心教导她。
直到那一年,母王将那个男人带回了王府,他腹中甚至已有了一个孩子。父君一气之下砸光了屋子里所有的瓷器摆设,可却依旧没能动摇母王的心意。
年幼的她不明白为何母王娶了父君却又要他同别的男儿分享妻主的宠爱。她只知道那时候的父君一度很是伤心,再之后便是日渐消沉静默。
母王对她说,她很快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良久之后,她鼓起勇气对母王说,她不想要弟弟妹妹,只想父君能高兴起来。
那是母王第一次动手掌掴她,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眼中尽是茫然。
师傅将她带了下去,一边替她抹伤药,一边叹息着告诉她,那个男人为母王吃了很多苦,是以从今往后她只能学着接纳他同他腹中的孩儿。
其实她并不讨厌那个夫侍,她只是想让父君不再难过。
新夫侍临盆那一日落下了冬日的初雪,王府上下都在庆贺母王新得了小郡主。父君领着她时隔数月头一回走出院子,却在经过庭院澄观池时用力将她推了下去。
那之后的记忆便总是惝恍迷离,只觉得浑身寒冷剧痛,夜夜梦魇不断。
即使身上的疼痛渐渐消退,可心底却仍旧是空荡荡的一片。
她知道父君不是不爱她,他只是深受求不得的苦楚才变得太过偏执。
母王因为这件事不愿再见父君,还命令侍从看管父君不得再走出院子。是以他病至弥留心中依然有恨,逼着她在他病榻前一遍又一遍地起誓。
倘若破誓有厄,她并非不能承受。可是如此,便好似背叛了她的父君。
如果连她都离弃了他,那他便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心头深深的沉闷压得她些微泛疼,裴出岫望着男人小心翼翼恳求的神色,淡漠而又疲倦地叹息一声,“我不能。”
林知秋看不见她面上略带愁苦的悲悯,面容转瞬又白了几分,“可你救了我……”
一旁心急如焚的舫主此时也望向了她,“裴小姐,只要您愿意救铃兰,诊金自然是不成问题的。”
这不是钱财的问题。
裴出岫皱拢了眉,微别开脸,目光落到窗外染着霞光的烟波河。
或许她从一开始便不该动摇。
“这位小姐求您救救公子。”她不过微一失神,那小公子便立刻跪倒在她面前,扯住她的衣摆哭得涕泪交加,“只要您肯救公子,要鸢尾做什么都可以。”
身为医者她又如何忍心见病患痛苦煎熬,裴出岫只觉得一时间浑身骤冷骤热,她按捺住复杂的心绪扶起那位名唤鸢尾的小公子,声音歉然道,“对不住,裴某有私隐,实不能为铃兰公子诊治。”
若是师傅此刻在京中就好了,她默默地想。
卧榻边此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裴出岫抬眼望去,就见男人捂着胸口一阵剧烈地闷咳。
她终是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只是还未搭上他腕脉便被男人攥住了手掌。他目光涣散地望着她的方向,咬着嘴唇仍是恳求,“性命攸关,难道便不能转圜吗?”
心头沉闷更甚,裴出岫闭了闭眼,狠下心来欲拨开他的手,他却攥得更紧。她睁开眼眸,男人摸索着颤颤巍巍地也要下跪。
她抿起嘴角,笑得有些悲哀,“你这是做什么?”
“求您。”林知秋想到那夜也是如此央求,浑身又止不住地开始发抖,可他不知自己除了央求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勾栏中人,即使污秽却不至死。”
是入夜了吗?
这一刻,裴出岫忽然觉得遍体寒凉。
她鲜少在清醒的时候忆起那日在澄观池发生之事,可此刻她的心却感受到了比身体的疼痛更为强烈的刺痛。
静默良久之后,裴出岫的心绪渐渐镇静下来,她木然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低沉嘶哑,“我应你就是了。”
鸢尾与舫主听见她愿意救铃兰,大喜过望地对视一眼,鸢尾忙抹了抹满脸的眼泪上前给她引路。
林知秋身上有伤自然不便跟过去,裴出岫离开卧房前步子微微一顿。想说些什么却皆哽在胸口,她于是缄默着跟上舫主与鸢尾。
铃兰公子的卧房在这长廊的另一端,屋内红幔珠帘、浓香漫溢,颇有撩人的旖旎情致。
裴出岫掀开红幔,隔着珠帘瞧见卧榻上气若游丝的男人。此刻他双眸紧闭,额上密布汗水,双颊不自然地潮红着,每次呼吸都好似压抑着极大的痛楚。
那名唤鸢尾的小公子又开始落泪,“公子身上的伤每日都换了药,可是自前夜高烧起来,汤药也喂不进了,成天嚷嚷着难受。”
裴出岫问他要了一方干净的布帕,裹住铃兰公子的手腕细细一诊,眸色就是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