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西南角上这个山被当地人叫做“八角山”,盖因为山势像个八角而得名。
从东边那个角上延伸出最长的一溜山脊直入下面的云川,远远看上去又像一只王八伸头去河里饮水,所以干脆就叫“王霸坡”。
云州的权宦们世代都把阴宅建在这块风水宝地上,汪家自然也不例外。
愫心直起身来静静往后看去,上一次来祭拜祖母还是花信年纪,又过去这好多年,她的人生也早已物是人非。
此时尚未立春,满眼都是一片枯槁之色,背阴处甚至还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记忆中的景色跨越多年的岁月早已不复往日的模样,只有从山腰处蜿蜒而下的一条小溪还在日复一日地流淌,向下注入云川。
山风把大片的云吹过来遮住日头,寒气立时便涌上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蜻蜓走上来轻轻给她披上斗篷,又略劝了几句,小蝉几个早已收拾好物什,见她回来都围上来,伴着她慢慢往山下走。
不过走了几十步,就远远听见呜呜咽咽的哭声,大日头下,也有些渗人。
大家聚在一处,慢慢往前,走近了才见到是两个姑娘一前一后伏在一座半新不新的坟前抹着眼泪。这一块是岑家的祖坟地。
跪在前头的那一个听到来人的动静把头微微转过来。
小蝉见了“呀”的一声,“夫人你看,这不是昨日咱们借她伞那个姑娘嘛!”
身体里的血液纷纷向奇怪的方向漂移,争先恐后地想从她的耳膜,从她的眼眶,从她所有的七窍往外迸!
藏在袖子里的手也禁不住微微发起抖来!她的指甲死死地掐进肉里,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谢谢你!祖母!怪不得你要我回这故乡!
她定下心神,先去看墓碑上刻着的“先妣岑雅昭之墓,女佳音立”字云云,扑过去握住那姑娘的手,“天呐!雅昭她怎么会...,你是雅昭的女儿?你母亲她...?”
那女孩听她提到母亲名字,刚抬起来的头又伏下去大声哭起来。
她身后的那个丫头,看上去便有些憨头憨脑,也不晓得给她擦泪,也不晓得扶她起来,嘴里来来回回只会一句“娜娜咱们回家去吧”,又拿手去拽这个叫“娜娜”的袖子。
这“娜娜”教他一扯反倒更伤心了,抽抽噎噎哭道,“妈妈呀,妈妈...”
愫心是最最听不得“妈妈”两个字的,她的眼圈立时便红了起来,“好姑娘,我虽不知道你是为着什么事,可你这样伤心,你妈妈她若是知道了,也是要难过的!”
她蹲下身去抚着那姑娘的肩膀,“你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跟我说说,我便是帮不上忙,也好替你排解排解。”
这位夫人昨日曾借了她伞,此刻听她这样真诚相劝,佳音便听话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鼻子虽还抽抽哒哒,眼泪却慢慢止住了。
她穿着一身孔雀蓝的毛呢裙褂,领口袖口和裙边都镶着上好的白狐狸毛边,左右两个领边各缀下一朵白毛球,毛球的里面还嵌着两只铃铛,一有动作铃铛便叮铃作响,俏皮得跟这坟地都不大相称。
因为昨日刚下过雨,她裙角的白毛边早就叫泥扑棱的不成样子,这姑娘却混不在意,她向愫心道谢道:“昨日还没好好谢谢您,今日又烦到夫人,教您看笑话了。”
她一开口,愫心便听出她略怪异的口音,说话会吞音,而且重音的落点也不太正常,不过配上这姑娘一把黄莺似的嗓子和富于韵律的吐字,不但不难听,倒是显得别有一番韵致。
愫心掏出手绢来,替她细细擦去眼泪,“好了好了,不能再哭了,你若是说谢那就客气了,不过你看,眼看天上又要下雨,咱们先下山,边走边说可好?自有佳音慰圣慈,是这个佳音吧?”
那姑娘也抬头看看天,确实雾气滚滚,便轻轻点了点头,“是的,我叫岑佳音”,又回头唤那个丫头,“小萤回吧!”
愫心看她还是眼圈红红,便有意岔开话题,“你这个丫头是叫小萤?萤火虫的萤?那可跟我们家的两个是一伙呢!”
她指着身后两个丫头道:“这个是蜻蜓,那个叫小蝉,可见你跟我们有缘份呐!”
小蝉便是昨日下车递伞给她那个婢女,不仅高挑丰满,论长相也比旁边叫蜻蜓的漂亮一许多。
愫心拉着她的手,一路往下走一路说些宽话来开解她,“我姓汪,是你妈妈未出五服的表妹,我家里外曾祖母也姓岑,是你母亲曾祖父的亲妹妹,你该叫我一声姨妈。等来日得了闲,你跟我说说难处,我若能帮得上必定要伸一把手的。”
佳音虽不曾听妈妈提起过这位姓汪的夫人,但自从塔莎娅和母亲相继故去之后,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一个女性的长辈如此和善地待自己了。
此刻看她气质端庄娴雅,笑起来温柔大方,又讲一口好听的盛城官话,不自觉就被她这种哄孩子的语气带进一种和煦的节奏和氛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