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如今多少年岁了?”贵妃脸上带着轻柔的笑,施施然放下茶盏,身子向后倚去,“本宫若是没记错的话,当是二九之年吧?”
夏之秋点头:“回娘娘的话,八月初就是了。”
“八月……八月……”贵妃捻着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像是要把一撇一捺都拆开来嚼碎吃透一般,“算算时日,本宫入这皇城已有三载,荣宠也享了三载。一晃眼又入了夏,下月初便是选秀的日子,妹妹可愿意入宫来,与姐姐我一同服侍陛下?”
此话一出,像是晴空里炸出个霹雳,屏风之后泠风透骨,吹得整个琴嫣殿都冰了起来。夏之秋没承想贵妃会同她说这事,更没想到说得这般直率露骨,一时间脑子有些恍惚,以至于忘记了如何说话。
“……妹妹?妹妹!”
不知是在第几声呼唤之后,夏之秋才从这惊愕里抽脱出来,讷讷地看向贵妃。
“我……”
“依本宫看,此事乃命中注定的好事。选秀三年一轮,女子十四岁起始,十八岁作止,这可是妹妹你最后的机会,且需好好斟酌思量。”
贵妃顿了顿,语重心长地劝慰道:“这天下是男子的天下,登科,入仕,金戈铁马,大好山河被占去了大半,只给女儿家留了四角逼仄的闺阁宅院。出阁前尊着父亲,成婚后守着夫君,遗孀之后围着儿子,一辈子跳脱不出男子的附庸。既如此,与其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没有情爱的人,倒不如入宫来,做天子的女人,做世间最尊贵的附庸,与姐姐一同在这深宫里挣个天下来!”
“你我是合族的姑娘,本宫知晓孟家有今日,本宫有今日,皆离不开昔年沾的骠骑大将军的光。只是有些道理你需得通透,宋家压着,夏家已然不如从前那般鼎盛了。而且夏将军开始老迈,膝下无子,你是将军独女,日后夏府的荣光,只有你撑着了!”
她说得是在理的,但也正是因为在理,夏之秋才不忍卒听。贵妃娘娘把最光鲜的贝珠捧到面前呈给她看,但她知道,那悄悄被隐去的,那残破模糊的蚌肉,才是最堪让世人得见的。
她曾亲眼见过冷宫里的妃子疯疯癫癫跑出来,却被侍卫一刀抹了脖子的;也亲耳听过永乐街历经三朝的阿婆讲官宦宅院里那些无端失踪的女人;更见过寡妇不堪忍受丈夫毒打,欲和离却被娘家劈头训斥。这样的事太多太多了,上至皇天贵胄,下到平头百姓,无论如何也说不尽。
黎民到天家,再尊贵的女子也都是带着镣铐行走。那些明明没有夺嫡之忧的公主,为什么个个活不长久?那些曾经受了雨露恩泽的女子,为什么青春正好却要乖乖躺在棺椁不见天光?那些争风吃醋,苦楚满腔的官妇,为什么在外却总是作出一副万事胜意的模样?
那些深宫里的翻云覆雨,阴谋算计,那些坊间雅宴上的冷嘲热讽,唇枪舌战,是女子引以为傲的万里疆场。男子骑在女子头上,女子反抗不得,便只有去钳制那些更柔弱的女子,不然心被剜了一块,不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人就是歪的了。
“贵妃娘娘,臣女……臣女……”
夏之秋抿着唇,袖间的手绞着双膝前衣物,绞得都皱了,也没说出下文来。
知慕少艾时,也曾试想过,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夫君,究竟是何等模样?是俊是丑?是善是劣?是文是武?她读的那么多诗书,她倾注满腔爱意的琴,还有不知多少的本领,日后注定被圈禁在宅院里,她还会有高山流水吗?
这辈子若是盲婚哑嫁便算了,可若是红尘俗世中,回眸望见了一个忘不掉的人,那往后的逆来顺受,还能毫不犹豫地承接吗?
她永远记得月下舞剑的那夜,月光倾泻如白练,月华沾染少年衣袂的那一眼。
只一眼,那些被偷偷埋葬了的不屈和向往,又尽数活了过来,拉着她,推着她,拽着她,告诉她“安得山人一双剑,走入云中看不见[1]。”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艳绝的人,她还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她不想放弃。
可贵妃娘娘有一句话又说得很对——她是将军独女,日后夏府的荣光,只有靠她来撑了……
“哐当——”
忽地一声巨响,屏风后面的木台上似乎有花瓶坠了地,清脆的声音在寂静幽深的琴嫣殿里,显得更加刺耳,夏之秋一惊,生生被拉出自己的思量。
贵妃倒像是司空见惯了的,安抚她说,又是没长眼的鸟落下来歇脚,一不小心碰倒了器物,这几日有鸟迁徙,碰倒了好几样琉璃器具,这样的情形,早就是见怪不怪了。
“本宫也不是要逼你,只是同你闲话几句,不必放在心上。”孟贵妃的心思没有在那只碎花瓶上停留太久,懒懒抬眼一望便岔开了话,“族里既已有我入了宫,其他女眷便也可免了选秀。你若是不愿意,权当本宫今日什么也没说,一阵风拂面去,清爽过便好。”
墨云阴沉,人们以为要下雨,雨却久久不落,天边飘来一阵只能卷动秋叶的细风,却无端吹散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