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二更天,夜很深,却并不黑,今晚的月亮亮得很,照得屋里也略有微光。江令桥一向睡得浅,亦或者说不怎么睡,便披了衣,想四处走走。
谁知入了院子,瞧见好大一番阵仗,容悦还没睡,走来走去穿梭忙碌着,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你在干什么?”
江令桥见他摆了一地的黄豆、芝麻和大米,有些好奇。
容悦还搬了蒸笼出来,现下淘净了米就得搁上去蒸,刚腾出手来添把柴,就得回去接着淘米,同时还要给黄豆芝麻捣壳研细。
“粮食不够,总得想想其他法子。”容悦额前后背已沁了汗,彼时有蒸笼到了时候,他走上前取下,倒在准备好的麻布上铺晾,“这是救饥方,服一丸可耐三日饥,白日里不得空闲,只能晚上赶工了。”
“白天不停歇,晚上也不安寝,难道不累吗?”
“当然累啊。”容悦淘了米,铺在刚刚空下来的蒸笼里,又添了一把柴,“但眼下不是喊累的时候,多耽搁一刻,就会多死一个人,虔州禁不起折腾了。”
江令桥不说话,默默看着他忙活。半晌,约摸清楚了他的动向,徐徐抬起双手,掌中光华云起,结出一个繁复的法印,信手一推,便滚滚向前,化作溢彩流光,落在柴炉上、蒸笼上、麻布上、粮食上,落在每一个他忙碌过的地方。顿时,所有东西都仿佛有了灵魂,兀自忙活开来——洗米、蒸煮、添柴、晾晒、捶碾,一气呵成。
她挨着院中石桌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坐下歇歇吧。”
“你这招真不错!”容悦慰然一笑,“早知道就不该闷头干,该叨扰你一起的。”
他这股劲忽的让江令桥觉得熟悉,既长又短,既远又近。
“我一直想问你……”见他满满当当喝了三碗茶,又休息了半晌,她才嗫嚅地开了口,“为什么行医之人都……想救人,就算麻烦,就算后果可能不可估量,也要去救?”
就像那年她的刀架在那个人的颈侧,显露出杀意,他却不计前嫌,报以满心虔诚。
容悦思索良久,缓缓道:“说不清,或许……或许如人饮水吧。人被久置在光亮里,便适应了光明的景致,陡然夜行,便会心悸。从小到大,所有的日子都在教习我以救人为正道,往生之后可得太平。正如你们秉烛夜游,死是生的法门,只有不断杀戮,长灯才得以不灭。独木桥也好,康庄大道也罢,追逐的不过都是各人心中的那束烛火。不同的人,立场不同,信义不同,也就有了千万盏不一样的烛火,对吧?”
他的声音很轻,淡淡笑时脸上似乎永远都投落着温暖的和煦。
某一瞬,江令桥几乎落下泪来,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日日夜夜,小心翼翼地魂牵梦萦,她好像又得以窥见十年前那场盛大的阳光,那穿过千叶万隙碎落成的满地金光。
眼泪在她眼中停留,盛了十余载每一个夜里的星子。
身后是一片苍碧的竹林,月静悄悄地落于梢头,她噙着泪看他,抬起手想要描摹那早已淡出回忆的眉宇。只是,所有的温情都在触及他脸庞的那一刻化作泡影。
江令桥雷击般缩回手,脑中一片空白,怔了许久。
没有灵力,一点点灵力翻涌的迹象都没有,试了这么多次,还不足以得到一个答案么?
她没有哭,只是眼泪盈眶而出,再也蓄不住了,一颗一颗,砸落在手上。
烫。
“怎么了?”容悦慌了神,不知哪句话说错了,手忙脚乱地去给她拭泪,“我要是哪里说得不对,你打我,你骂我,你不要难过……”
她是哭了吗?江令桥的脸上一向鲜少有多余的神色,有的话多半也是逢场作戏,近日难得见她多了几抹笑,如今莫名落泪,叫容悦六神无主起来。旁的人哭,要么凄声嚎啕,要么低声啜泣,而她只是无声地砸着眼泪。
他伸手抱住她,像是心里生生塌下一块,酸楚涌上鼻息,悲不知从何起,却莫名红了眼眶。一下一下,像哄孩儿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江令桥的下颌抵在他颈侧,她缓缓阖上双目,缄默地流尽最后两行泪。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腰间的软剑东皇,悄然化作了一条莹白的长练。
是的,白藏。
***
天清气明,鸡还未啼,冯落寒就起身了。睡不着,也没什么睡意。早早地坐于桌前梳起妆来,发髻,环珰,唇红,眉黛一应皆与平日里不大相同,少了风尘气,还特地换了身湖水蓝的衣裙——之如翠叶映红花,阿娘曾说这颜色最衬她。
看那镜中人,眉眼平和,宁定从容,一切都相宜,就像她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
冯落寒定定看了几眼,并未多加留恋,而后便郑重地走出了悲台的门。
“罗绮斋……”
她看着那匾额,飞龙舞凤,溢彩流金,颇为肆意洒脱。正堂对着大门,置放着一面精致硕大的镂空剔红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