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他总算是口齿清晰、字正腔圆了。
然而殷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听懂,愣了片刻,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真挚而茫然的:
“啊?”
家丁的脸色在她的注视下逐渐发绿,配合他颜色鲜亮的鹅黄短褐,看起来愈发像一朵迎风招展的迎春花。
殷笑从他方正硬挺的面庞中,读出一种萧然物外的绝望,觉得他极有可能比自己先一步把“阮微之脑子有病”骂出口。
他痛苦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世子的嫁妆单……”
殷笑脑中飞快地过滤了一遍金陵城中适龄的姑娘,到底没猜出阮微之是相中了哪位,心底又觉得十分莫名,心想:
“阮微之的嫁妆单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娘。”
然而想是如此想,她还是颇为客气地送上一句干瘪的祝福:“呃……那我祝他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那家丁快崩溃了,喊道:“这都是世子要赠给您的!”
殷笑:“……”
虽然不合时宜,但是看这家吼出声来,她终于想起在何处见过此人了。
宣平侯早年本任太傅之职,乃是清流文臣之首,后来退居为太学祭酒,仍遭到不少人忌惮,连带着阮钰也受过几次袭击。而一身鹅黄的这位,似乎一开始……是阮钰常带在身边的护卫。
他大概是被那倒霉主子折磨得不轻,心理压力太大,一嗓子吼出来,隔着两道墙的侍女都能听到。
果然外面悉悉卒卒一阵声音,刚才退出去的谷雨很快破门而入,扭头四顾:“郡主怎么了?!”
“……”殷笑沉默片刻,真诚地说,“郡主想死。”
她方才还难得好心地惦记了一回阮微之,没想到这狗东西这就开始犯病了!
殷笑一把掀开被褥,顶着一头不甚整齐的长发,准备下床穿鞋穿衣,刚站起身,又被脚腕的刺痛给逼坐回去,一时眼前发黑,只好有气无力地喊:
“谷雨,备轮椅……去宣平侯府!”
谷雨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一声,花了大半时辰,终于从王府仓库里挖出一把沾满灰尘的陈年老轮椅——这玩意儿本来是宁王妃怀胎时用来在府中代步的,早在二十年前就压了箱底,没想到还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打发了来送嫁妆单子的迎春花护卫,殷笑“扑通”一声把门甩上,坐回轮椅,胡乱给自己绾了发,又乱七八糟地把衣服套上,一转头,看见白露递来一件藤黄的绣兰罗袍,眼角不由一跳。
“不要黄色,”她眉头一皱,颇为嫌弃地说,“换件其他颜色的来。”
待她吭哧吭哧拾掇完,谷雨已经来来回回擦了十来遍轮椅了。
金陵三朝王都,朱雀街以南的贵族区更是权贵云集,几乎是王府挨着侯府,侯府挨着相府,扔一块石头能砸到三个国公,每家府邸隔得都不是很远。殷笑被侍女推着出了宁王府大门,连马车都不需要,一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宣平侯府门口。
白露上去敲响了门环,门房拉开一道狭窄缝隙,从里头看了眼她们,大约是没认出来人,便说:
“对不住,侯爷近日不见外客——请回吧。”
谷雨上前两步,想要理论,殷笑抬手制止了她。
“是了,”她心想,“今年的上祀是阮学本主持的,典礼上出了大差错,陛下却还没发落,他现在可不敢轻易见客。”
这样想着,她从腰上取下牙牌,让侍女交给门房,口中道:“宁王府郡主清源,今日前来探望同窗阮微之。”
那门房听了“清源郡主”四个字,表情微微一变,刚要接过牙牌细看,一道黑影子就旋风似的从大门缝隙里闯出来。
那黑影横冲直撞地向外狂奔,带起一阵低矮的凉风,从殷笑身旁“唰”地窜出去老远。
紧接着,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尖叫着冲出来:
“来福!!!”
门房被这小炮弹吓了一跳,手里镶了金的郡主牙牌差点没握住,连忙捏紧看了一眼,见没有问题,匆匆道:
“原来是郡主驾临——您请进、请进。”
这时,那丫头已经绕着她的轮椅追了那黑猫一圈了。
殷笑被这她俩晃得头晕,瞅准时机伸出一脚,把猫拦了下来,拎住它的后颈,把它直提到眼前。
这猫长着一双晶亮的绿眼睛,几根胡须歪七扭八地翘在脸上,有着一张异常深邃的猫脸——这实在不怪她言语匮乏,毕竟这玩意儿黑得太有水平,即便正午的阳光有多明朗,看上去依然只是一只单纯称得上“有鼻子有眼”的黑猫崽子。
不过看这眼神倒是分外眼熟,似乎是初三那天,鸣玉山那只挠了她跑路的黑猫。
没待她仔细回忆,那双丫姑娘“哇”的一声便跳了过来,将她手上的猫接过抱在怀里,满脸真诚地赞美道:“来福跑这么快被你抓到了!好厉害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