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许,薄暮降临。
大片的墨色自天际挥洒而下,阴沉地笼罩在整个西丘的上空,仿佛预示着风雨欲来。
夜幕中的摄政王府,坐落在京都灯火辉煌的盛景当中,远远望去,低敛的黑灰砖瓦连作一处,形成一桩庞大却无甚稀奇的宅院。
推开门径直走入,里面鲜少燃灯,月光照映出广夏细旃,点亮堂内丹楹,描摹刻桷,为一切事物披上一层皎色光辉。
书房内,刚从宫中归反的萧让尘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想着顺手料理完今日事物,然后一道更衣洗漱,回房歇息。于是便掌起几盏烛火,挑灯夜战。
接连数日的面圣,令他的身躯与精神疲惫不堪。
身为辅国的摄政王,从前听说过的要么是帝王御驾亲征,亦或新帝年幼,再或是帝王性命垂危自身难保……如此,辅国之人便可凭自身意愿,一手遮天。
他却不同。
如今西丘的皇帝虽年迈,病体孱弱,但神志依旧清醒。
他口头上将朝政全数丢给萧让尘,自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则萧让尘做出的桩桩件件,没有任何一样逃得脱他的视线。
哪怕他信守承诺,确实没有更改过萧让尘任何一个决定。
可前提是,萧让尘本分客观,守礼守矩……
“诶。”昏暗中,传来他一声弱不可闻的叹息。
好累。
眼下不单单要每日进宫随同帝王理政议政,身为表侄,在几位皇子受到责罚后,还要负担起照看皇帝饮食起居的责任。
皇帝的身子骨愈发的不好了……进用的少,排得也费力,连御医都说,若长此以往下去,恐怕很难熬过今年的冬天。
他思虑着,心中升起万千郁结,面上却无甚表情,连眉头都没有蹙起半分。
静谧之中,蘸着墨汁的细腻毫毛触在纸上,流畅洒脱地书写。
一封密信完成,他提笔,抬起头,视线落在了息竹的身上。
不知息竹在旁等候了多久,此刻正半垂着头,用手背轻轻擦拭额头的汗水。
二伏天本就炎热,加以乌云的遮盖,空气更加憋闷。他站在萧让尘的身旁,几经压抑之下,曝露在外面的肌肤隐隐沁出一层湿咸的汗珠。
“将话带到了?”
他眼帘低垂,视线落到字迹上,反复审视着内容与措辞。
看似专注严谨,其实无非是用其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紧张,逃避对她那呼之欲出的在意罢了。
息竹呼吸一窒,挑眸看了上方一眼,小心翼翼道:“宋辞姑娘不在,属下将消息告知给了侯府下人,他说会代为转达。”
萧让尘面容隐约映现出一丝不满的情绪,此刻还并不明显。
他道:“她搬离侯府了?”
息竹过去的时候正值傍晚,想想她应当不会寄人篱下还如此晚归。就算陆行川又带她出去打牌玩乐,用食看灯,这时候也该回来了才对。
唯一能解释通的,便是她那倔强的性子。
恐怕又与陆夫人或侯府下人闹了不愉快,再者推脱不掉陆行川的热情,小住一日搪塞,随即立即离开……
他自以为了解宋辞的性子,理所应当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息竹吞了吞口水,哪怕感到为难,但身为下属别无他法,只能据实相告:“没有搬走,宋辞姑娘随着陆公子前往桐城了,说是今晚要留宿在那儿,不回来了……”
语罢,书房陷入一阵漫长的死寂。
萧让尘捏紧笔杆的手指开始泛白,轻轻转动,似乎有所不甘似的问道:“她情愿的?”
“是。”息竹黑白分明的眼瞳里也涌现出几缕委屈:“听闻宋辞姑娘来京以后,时常与陆公子登堂入室。现今已经不止一家在传,说陆公子与宋姑娘天造地设,情投意合,看那日日如胶似漆的恩爱模样,恐怕很快就要好事将近了……”
息竹不过是原封不动地转述出外面掀起的流言,说着说着,见主子脸色愈渐阴沉,他音量越压越低,最后识趣的收了声。
半晌,萧让尘咬重那几组字符,低低开口:“登堂入室?”
“情投意合?”
“还如胶似漆?”
不说时心里作怪,等亲口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莫名又觉得浑身难受。
他在短短几刻间,反复吃味,烦躁地搁置下手中的笔,将密函草草一折,裹进封皮里。
“罢了。”忆起宋辞与陆行川的种种,最终,他服输认败。
陆行川风度翩翩,富有朝气,不像他阴郁沉闷,提不起任何情绪。
他出身显贵,世代勋爵,不必参与任何争斗亦能在京中稳住跟脚,尽享荣华。
他开朗乐观,能放下身段维护讨好她,逗她发笑。
反观自己呢?
萧让尘想自嘲冷笑,却笑不出,唯有一声苍凉的轻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