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不用走近,远远的就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它散发着的贫穷、无奈和不幸。
比如说沈君泽家。
沈君泽家的房子是全村最破的。灰白破败的墙壁,四壁都有石灰剥落露出了红砖墙体,砖缝里面还生长着顽强的杂草。遇到大风大雨的时候,别说屋顶的瓦片摇摇欲坠,连整个房子看起来都是岌岌可危的样子。房子很小,一共两层,大门的漆早剥落了,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楼的地面还是泥地,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阴湿阴湿的,一遇上大雨天家里漏水,那还得踮起脚尖小心绕开着水洼洼走,不然指不定滑一下来个花样旋转滑行然后一屁股坐进烂泥里。屋里墙根的青苔随处可见,原始生态,夏天时候还会冷不丁从茅房里游出一条火赤链,人与自然和谐得不得了。
沈思思没事儿一般很少去沈君泽家,一方面是她那个总没好脸色的奶奶,养了一只胜过看门狗的大公鸡,几乎把全村的人都追着啄了一遍,大家就差联名要求将其斩决炖汤了;另一方面她俩没那么要好,而且沈君泽家,真是糟透了。
沈思思觉得糟,也不是全是因为那个常年阴冷昏暗的屋子每次都要让她打上一个哆嗦,主要是有一次中午她上门,还没进去呢,一个蓝边白底的搪瓷碗就擦着她的头顶从大门里头飞了出来。真的是飞出来的,沈思思眼睁睁看着搪瓷碗“哐嘡”一声落在地上,打了两个转儿之后就脸朝下地趴着不动了。
由于太过震撼和惊悚,她原地石化了。于是出来捡碗的沈君泽差点被木愣愣的沈思思吓到,她脸上的窘迫一闪而逝,表情淡淡地问她有事吗。
沈思思眼神躲闪,紧张得好像做贼窥视人家秘密被当场抓获一般。她干笑两声:“我……我忘了……”话一出口,弗觉尴尬,于是更加结结巴巴地“我我我”了半天。
“那想起来了再来找我吧。”沈君泽不在意地笑笑,拿着搪瓷碗转身。
屋里传来了男女的吵架声。
那大概是八岁的时候吧,沈思思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和自己的爸爸妈妈一样爱护对方、爱护自己的小孩,可这难道不是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的事情嘛?为什么爸爸和妈妈会憎恨彼此呢?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结婚?为什么还要生小孩?
沈思思有点慌乱地、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了沈君泽的手腕。这扇大门好像是一个结界,门里是另一个残忍的世界,那一刻她觉得,不能让沈君泽走回去。于是她一边拽着诧异的沈君泽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一边掩饰性地大声说:“哦哦!我想起来了!我奶奶找你有事!”
她没有发现,身后的沈君泽看了一眼右手上掉了漆的碗,又看了一眼被紧紧握着的左手腕,继而目光往上转向了那个挺得笔直到有些不自然的背影,那张习惯绷在脸上叫作若无其事的面具,因为这一点善意,在那一秒终于不再忍耐,裂开后露出了一丝脆弱。
沈思思拉着沈君泽一脚跨过门槛,“奶奶!沈君泽来了!你要跟她说啥来着?” 思思奶奶还没有见到宝贝孙女的人呢,就已经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声音了。她刚洗好碗,两只手在围裙上搓了搓,一边往外迎,看到两个漂亮的小丫头,高兴地弯起了眼角,“君君来了啊,手里咋还拿了个碗呢?”
“啊……碗……”沈思思的眼珠子飞快地转着,灵机一动,“对!不是烧了一锅新挖的马铃薯嘛,那个好吃,我让她来盛一点拿回去。”
“思思懂事了,乖孩子……”
“哎呀,我一直就很懂事的好吧……”沈思思拿过沈君泽的搪瓷碗,走到灶头边放下,踮着脚使力提起了木头大锅盖。热气蒸腾而上,她一手扇着,一手从墙上挂的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出来,在银色的大锅里挑挑拣拣,拨开面上小的马铃薯,选了个头大的往碗里夹。“你们别管我。奶奶你不是要跟沈君泽说穿耳洞的事嘛?”
“哦对对,君君,是这个事情,今天早上买菜的时候碰见后边高家浜的老太太,他们过几天要统一给村里的小姑娘穿耳洞,咱们村里就你和思思两个丫头,要不你俩就和那边一起了?”
按照老习俗,女孩子到了七八岁就要穿耳洞了,不然老了就会无所养。穿耳洞的前几天开始,从早到晚,女孩们要一直用拇指和食指揉捻两个耳垂,直至把它们捻“熟”了,摸上去木木的似无知觉才行。到了穿耳洞那天,女孩们在长辈的陪同下,来到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里,请她们帮忙穿耳洞。老人会用最细的绣花针,穿上红线,在火上烤过针之后,捏住孩子的耳垂,将绣花针一点一点扎进皮肉,然后抽出针,留下的红线在耳垂上打个结,这样就算成了。
老一辈的耳洞都是这样穿的,听起来骇人得很,减轻疼痛的关键之处就在捏耳垂的功力,只要手下勤快捏得够“熟”,咬咬牙也能忍过去。
本来这种事情应该是同家里大人说的,但思思奶奶瞅着沈君泽家的情况,还是直接问沈君泽本人的意见了。这孩子独立,也指望不上别人,就由她自己拿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