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永朝定鼎元年,仲春二月中。
江左,建康城。
靖平侯孟府。
春日里微风穿过海棠树叶,拂着窗棂,窸窣作响。
午后,后院的西厢房中,婢女云华从外头进来,被矮几上笸箩里的一个竹绿色底儿的荷包晃晕了眼,她瞪着眼珠子半天才依稀辨认出上面大红绣线的字样:
郎心可托,百岁为……
最后一个字才戳了几针,认不出是什么。
绿衬红的配色又土又绝也就罢了,其织就,一针一线七扭八歪,全是躺上去凑数的,那一行七个字好似从去年写的簪花小楷上一字未改地搬上去的,兴许都没花半分心思……这就是靖平侯孟越之女,十六岁的孟令姜关在屋中花了五六日功夫才完成的女红大作。
可惜了这素纱软料的缎子,云华不由得在心里头直叹气。
孟家原是北地南渡到建康城来的门阀士族,长辈极重子女教养,可不知请了多少绣娘师傅来教家中姊妹,愣是教不好一个孟令姜,这不,被她娘亲唐夫人发了狠关进房里多日,才勉强缝出个拿不出手的荷包来。
“女郎,”云华皱巴着脸:“夫人说绣不好接着关在房里绣,什么时候绣好了才让奴婢放女郎出去。”
四下里无人。
“咦,人呢?”头前进来时,孟令姜还在午睡呢。
没人应她,云华嘟囔了句放下荷包去院子里找人:“女郎?”
却见一位娉婷少女立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她踮脚伸手折下一枝,“啪”地抽到了手背上。
如凝脂般的肌肤上登时出现一条浅浅的红痕。
不是孟令姜又是谁。
云华看得人都傻了:“女郎?”
孟令姜扔掉手里的海棠花枝,揉了揉手臂,对着她浅浅笑了笑:“怪疼的。”
方才果然又是在做梦。
梦么,当真如她娘亲说的那般,各有各的离奇。
离奇也就罢了,还糟心。
竟梦见她嫁人后夫君冷落她,婆母磋磨她,她被逼成了疯妇,不到三个月就死了。临死之前才得知,夫君想娶一江左吴地豪族之女为妻,可不得先弄死她给新欢腾地方么……
就是这么离奇又糟心的梦,从年初开始,她竟做了三回。
啊呸!
孟令姜每每都会被这个梦给气醒。
要不是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胎穿来这个朝代的,壳子里是个现代人,三番五次做到这种梦,她没准儿会以为自己手里拿了个重生的剧本。
否,她单纯是做了个不好的梦。
云华:“……”
都抽红了能不疼吗。
孟令姜深吸了一口清风,转身进屋。
云华找出消肿的浮萍膏来给她擦手臂,宽慰道:“女郎莫急,奴婢平日里也跟着家中的女郎们苦练女红,实在不行,奴婢替女郎做就是了。”
她以为女郎是在生自己不擅女红的气。
孟令姜似乎没听见她在说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女郎可是方才午睡梦魇了?”云华见她眼下乌青,神情讷讷的似是受了惊,开口问道。
孟令姜点了点头。
即便是醒来后,梦中她最后死时的凄惨仍旧令她心神不宁。
“许是在家里关久了,”云华说道:“过两天上巳节,女郎出门散散心吧。”
“嗯。”孟令姜的心神稳下来,想起女红的事情,交待她说道:“得空了你和芳芽记得做几件女红,省得我阿娘问起来。”
芳芽是她的另一个婢女。
“女郎放心,”云华说道:“奴婢早有准备,定能瞒过夫人去。”
孟令姜眨眼低笑:“那好。”
云华一边理着笸箩一边打趣她:“女郎不擅女红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传到柳世子的耳朵里。”
她说的柳世子柳玄,出身北地的河东大士族柳氏,是大司马柳府的嫡子,故都洛阳城中温雅第一的少年公子,多少女郎日思夜想的夫婿。
当年还在北地时,孟、柳二府走得近,后宅女眷们也因此常有来往,孟令姜自小生得玉雪可爱,柳夫人每每见了她都要搂在怀里笑着问一句:“阿姜长大了给玄哥儿做媳妇儿好不好?”
她说的次数多了,传出去京中人人皆知,她便成了大司马柳府的准儿媳妇,未及笄就将柳世子霸了去。
年初传过话来,说这两日就该上门下聘了。
等柳府上门下了聘,过了礼,落成一纸婚书,这亲事才算正经作数。
孟令姜要嫁进柳家当世子夫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哪一样不得跟别家的贵女比拼。
要是传出去女郎不擅女红,于妇功上稍欠,凭着大司马夫人挑剔的性子,说不定柳府要看轻她了。
云华操心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