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弘历退下来。从澹宁居到韵松轩,路还是那条路,甚至知了叫都有增无减,更浓烈悠长,且太阳落山,暑热减退,水上吹来的风带着丝丝凉意,身子更爽快。可是弘历的心境已经全然两样。她!她也是转世来的嚒?要不怎么偏偏这时候咯血,跟他醒转的同一日。
上一世,他想抓根救命稻草却不得,这一世,一天舒心日子也不容他过。
都是误会。真的,酉酉最后同他说的话,他一字一字都镌在心上,琢磨了五十年。误会。他跟彦儿后来并没有善终,互相折磨一辈子,终于彦儿早殇,他俩才算完此孽缘。不是酉酉像彦儿,是弘历都没觉察的彦儿像酉酉,喜好深透骨髓,化在血里,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他得找个机会同酉酉说明白。甚至只是见见她也好。十五岁的富察酉酉,有一张圆脸庞,圆眼睛,乌压压的头发,丰腴饱满,而且没受过委屈,明媚明艳。
祈求她不是重生的,崭新的酉酉,不带前世的那些伤心伤怀,一切从头开始。他重新爱她。
白月光。弘历真想她。她是他全部的好日子。
手攥成个拳,掌心里都是汗,热火朝天的。她以前常用凉指尖儿伸进他手心儿里,怕冷一样,最闷热的七月里,也要把手焐热才恋恋不舍抽走。回回挠得他手心儿痒,心里更痒,忍不住地撅唇。就算这一辈子重生,他想到富察酉酉原先的这些小动作也藏不住笑。
他抻抻掌,这一手的热乎气儿都给她留着,但凡她肯把手搭进他掌心,他无论如何不能再放开她。
走着,听万应小声叫他:“爷!”弘历扭头,才发现他埋头走,居然走岔了。脚踩在一片荒草丛生绿油油的青草地里。再过二十年,园子里大兴宫阙,从他立处往前走是彦儿的宫室,每到夏季,他带着一众美人来园子里避暑。前头是他想去又不能去的地方。
万应在一旁打哆嗦,连声儿都颤起来:“爷,仔细着脚,这边儿走。”本来是个敢扑上来抱着他大腿的毛头小子,现在畏畏缩缩,生怕主子打板子的一副胆小模样。
弘历心里一动,撑着眼皮乜斜万应一眼,一觉醒来,小太监都变了。简直跟富察酉酉的突然咯血如出一辙。
不动声色的皇阿哥转回鹅卵石铺的甬道上,跺跺千层底上的草梗,正要试探万应,远远看到过来个人。暮色里瞧着不甚真切,走到跟前才看清是弟弟,五阿哥弘昼。
弘历忍不住又连眨两下眼。父亲兄弟,他挂念的,想留留不住的亲人,一个一个都回来了。只是他是冷脸哥儿,在弟弟面前还要端起兄长的架子,强眨了两下细长的眼睛才硬忍住泪。
弘昼眉眼更细,天生一副睡不醒的相。弘历想到弘昼办的那些荒唐事儿,吹吹打打闹得响,又忍不住想笑。站直了身子等着他,看弘昼到跟前认真打千儿,叫声“哥”,抬起秀气瘦长的脸露出细细的眉眼,小眼睛闪着光。
“难得哥哥高兴。”弘昼开头这句,说得弘历一愣,忙扭头,发觉他是从富察酉酉想到弘昼,居然不自觉弯着嘴角,满脸温和欢喜。弘历忙压压上唇,要把这笑意从脸上驱散,却看弘昼凑上来,“咱们出去逛逛?反正主子那儿无事,今儿夜且高乐。”
他们兄弟在背后都叫雍正爷主子,天家无父子,特别是儿子都长大了,父子之上更看重的一层是君臣。
弘历正要拒绝,还没开口,又听弟弟说:“今儿李荣保进来,把儿子傅恒也带来了,那小蹦豆子伶俐,我留他在园子里玩了半天,这会儿趁便送他回去,哥哥一处去吧。送了他我们就玩去!带着他不便当。”
傅恒。富察酉酉最有出息的弟弟,以后出将入相,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入贤良祠的。这会儿还是个孩子。
弘历很心动起来。跟弘昼出去玩儿不算什么,他正想打听打听富察酉酉,如今是什么形容,病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