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起,张娘子一连给兄长寄了两封信,总没收到回信,哭了不知几回。
今年初又写了一封信,道:“及见旧人,才知时过境迁。太平四年之事,阿兄纵有万般猜测俱往矣。父亲遭流寇之事应是偶然,但求阿兄不要自苦,早日回转。妹与甥女日夜盼望,敬候回谕。”
信交给镖师,细细嘱咐了,务必亲自送到手上。
专人送这一趟信,要四十两银子,镖局打的保票,只要人在定州,一定给找到。
这镖师一来一回走了两个月,先去了张娘子给的旧址,未找到改名成“章渊”的张大郎。
从他原先邻居口中知道他搬了家,按着邻居的说法找到邻县,又从邻县辗转回到本县。
原来竟是张大郎粗粗打了个马虎眼,观察几日见他没有恶意,他才现身。
张大郎名渊,年愈四十,塞北的风霜将他磨成一个粗粝的汉子,在军中做着八品的录事,也管着茶、酒课税之事,再不是旧时公子模样。
这些年对朝廷的怀疑,使他成为一个疑心颇重、极为警惕的人,习惯微低着头,从眼眶上方瞧人,眼神森然,让人害怕。
接到妹妹来信,与旧日字迹相对,确认是熟悉的,他才松口认了就是镖师所找之人。
因张娘子信中所述颠覆了他多年来的想法,他心中五味杂陈,找个没人的地方,呜咽得像受伤的猛兽,大张着嘴巴沉重敲打着自己的胸口,久久不能回答心中的疑问:“三十年隐忍所为何来。”
一夜难眠,早起给张娘子回信,说如今相见情怯,竟不敢回乡。
又将自己近十年来的情形告知张娘子,说“于十五年前娶妻,诞一女。去岁冬,我妻腹中又孕有一子。蹉跎至今,竟只有此事可告慰长辈……等家里、职上收拾停当,再议回乡之事。勿念为安。”
张娘子收到信,喜极而泣。
上苍有灵,阿兄还活着,有了正经差使,娶妻生子,生活安稳,还有什么可求的。
顾观月听张娘子说完来信,见她要落泪,忙劝她:“原先家里凋零,如今我也有表妹、表弟了,过不了多久就能相见,娘该高兴才是。”
“高兴,高兴。”张娘子拿帕子抹了眼。
娘儿两个说着话,听见外面时鸣与静春的声音:“活该……”,“脏了咱们的耳朵。”
顾观月问:“说什么呢?”
两个婢子走进来,时鸣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连静春也笑着:“嗨,还是叫娘子听见了。平安刚在二门上告诉,今日郝少东家从他家主院里搬出来,一行人在街上与他兄弟干仗,蒋晴娘还挨了姓郝的一个窝心脚。时鸣要告诉娘子,我说何必还管她呢。”
顾观月冷笑一声:“是,以后也不必再提她。”
自此果然无人再提晴娘,更不知道她半年后从郝家出来,重回牡丹棚唱曲了。
顾观月安心坐起月子来。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传统的月子。
内室的窗户关得死死的,只有外间的门窗打开,过一道帘子给她通风,洗澡是不可能的,连烧了开水擦洗都只能五天一次。
她一抗议,张娘子就落泪。
朱娘子怕一个人管不住顾观月,愣让她亲娘在袁宅住足了月,借着张娘子的哭包属性,把这个难搞的儿媳妇按在了床上。
她实实在在馊得不行,也不知袁澄怎么每天跟她熬的,赶也赶不走。
到吃满月酒那天,总算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她觉得自己简直轻了好几斤,重获新生了一样。
因为亲自喂养的缘故,她身体也迅速瘦了下去,总算还有一点安慰。
满月酒吃完第三天,她就抱着女儿凌霄要回花满蹊,孔师傅催她催了多少遍了,《宝应花经》再不写出来,孔师傅头发都要挠光了。
是了,女儿的名字叫凌霄,家里昵称元宵。
实在因为总是取不好,那日顾观月恼道:“干脆叫个‘袁宵’好了。”袁澄吓得赶紧定了:“大名加个凌字,求求了月儿,不然女儿长大了要哭给我们看。”
袁澄现在是个十足的奶爸,见媳妇抱着女儿走,忙得一起跟了去。
朱娘子在后头嘱咐柘枝:“收拾东西,咱们也去拜会亲家。她们城外正好避暑。”一家人都要跟到花满蹊去。
柘枝听了忙着数人头,朱娘子加两个婢子,袁澄三口加两个婢子、两个单管孩子的奶娘,满满当当正好十个人。
这亲戚走的,颇有些浩浩荡荡,要准备的东西也多,一时半会收拾不得。
只好回来劝朱娘子:“咱们晚一天,这么多人要去,也给亲家娘子多备些礼。知道您想看着元宵,也不差这一天。”好歹劝住了。
顾观月这里,一个多月没回花满蹊,万分想念,车从官道上拐下来,她便一直伸头往前看,看到花满蹊一角,才觉得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