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筠立在那儿静默半晌,月光探窗而来,笼罩在他身上,如烟似雾。
“做皇帝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轻声说着,转身向黑暗走去。
“程筠,等一下,点个灯嘛。”
苏弦锦忙道。
一缕火光幽幽浮现,程筠点燃了一盏灯烛。他侧身低着头,长长的睫翼在眸下投了一片阴影,仿佛眼上停了只黑色蝴蝶。
苏弦锦就这般看着他,直到他抬起头:“怎么?”
苏弦锦走过去接了他手里的灯,又一一去点别的。
她笑道:“我在看北朝第一大奸臣,竟如此面若冠玉,风度翩翩,真叫人难以挪开眼。”
程筠淡笑:“哪里学来这么多轻浮谄言。”
“首辅大人难道听不出我话中真情假意?”苏弦锦抬手点灯,衣袖滑落出一段雪色,“不过嘛,对你来说是轻浮了点,对我来说刚好,你且适应适应,将来我见你,这种话还是要说的。”
屋里亮堂了起来,十几盏灯烛交相辉映,将暖光完全充盈在这方独属于他二人的天地间。
苏弦锦放下灯盏,满意点头:“还是亮一点好,我在我们那儿晚上习惯了开灯,不喜欢黑黢黢的。”
程筠踱至书案之后,捡了张画纸,随手折成一艘小船模样,又到铜盆前,将小船放在了水面上。
苏弦锦惊异地望着漂浮在水面的小船,抬眼笑:“程筠,你还会折纸?”
灯下少女的眸子闪耀着光泽,仿佛藏有星空。
程筠略点头,伸手在纸船上轻轻一推,小船便在水面上往前一动,撞到了铜盆边缘,船身微微偏移。
“治国如行舟在水,时间越久,舟吃水越深,吃水深了,便行得慢,但更稳,不易翻船。”
苏弦锦也伸手去碰了碰小船:“没错。”
程筠:“即便船身裂了,漏了,因为船足够大,只要修修补补,亦不会轻易沉船。”
苏弦锦歪头看他,他着黑裘立在灯下,仿佛一个影子。
“北朝就是这艘船?”
“嗯。”程筠注视着纸船,眸底沉淀着某种情绪,“我要掀翻它,再造一艘新船。”
苏弦锦脑海里蓦地冒了出唐太宗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程筠颔首,沉声道:
“北朝几千万的百姓,便是这载舟之水,在这艘大船面前,也唯有卷起滔天巨浪,才能彻底击沉它。”
他挽起袖子,苍白冰凉的手伸入水中,轻轻搅弄,只见那小舟便随着漩涡摇摆不定,失了方向。
苏弦锦盯着那艘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程筠将手收回,轻搁在盆沿上,水珠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一点点滴落。
“杨望璟是储君,本就有承祧资格,我不要他从杨晟手里接过皇位,是因为他接过的还是这艘船,即便再英明仁厚,也无法修补它。我要的,是他杀掉船夫,换掉船员,即便不能完全造一艘新船出来,承阳侯府的军权也足够他为这艘船改换半艘船身了。”
他垂眸注视着那艘已缓缓停下来的小舟。
“如此,北朝还不是末路。”
“程筠。”苏弦锦望着他,轻声道,“或许一开始,他就不是你要的那个答案。”
“我知道,事已至此,只有另一条路可走。”
程筠敛了眼底黯然,目光重新落在水面上,眼神骤然冷冽下来。
只见他干净利落地用掌心舀了水往那小舟上一泼,舟身顿时一歪,又因浸了水,渐渐开始出现下沉之象了。
“卷起更大的浪,掀翻它。”他说着,再次用力在水面一搅,小舟全湿了水,沉入了盆底。
“北朝周边无别国异族入侵之患,风浪只能内生,才能击船。”
水面的波澜逐渐平息,苏弦锦凝视着这艘静静沉在水底的纸船,转头问他:“程筠,你要做这巨浪吗?”
“百姓是巨浪,程筠只是弄波之手。”
他抬起潮湿而苍白的手,目光坚定不移,语气平静且轻缓。
“若我做皇帝,无人能做程筠。”
彼时,苏弦锦望着程筠,这个灯下孤立的影子。
一瞬间,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潮湿,冰凉。
她想,此刻潮湿冰凉的何止是他的手,大约是这孤影下的整个灵魂。
她原以为这个答案很简单——这是一本既定的小说,所有的故事早已发生,所有的人物动机也已被设定好了。
他们的一生是被落笔书写完成的一生,不存在什么意外。
命运已经注定,结局也已经定格,这便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譬如程筠,在这个世界中,他生来就是注定要成为秦时的对手与仇敌,铺就他的登基之路的。
程筠的一生太过悲惨,年少的黑暗碾碎过他的傲骨,却并未改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