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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
沈醉最见不得明月臣自嘲自讽,捉住他的手,挡在他身前狠狠瞪向方休。
她忙起了身去推明月臣的轮椅,露出哭腔道:“我们回去,叫人把他撵走就是了!”
方休抬眸,他掠过沈醉的噙泪的眼,目光陡然锋利,如刀如剑袭向明月臣。
“赢你的剑呢?”
三言两语,方休听出来了。
明月臣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看不起他,更看不起他的剑。
他还当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么?
明月臣摁住沈醉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口淡淡对方休道:“怎么,你想试试?”
他或许会死,但绝不会输剑。
夏暑烘着蝉鸣尖声凄凄震天,四周凝固许久,唯有蝉声反复煎烤人心,热气裹挟呼吸。
方休重新站直了,少年身躯挺拔如劲松,他正眼审视了明月臣。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被窈窕柔弱的少女虚张声势地护着,谁见他瘦削脸上憔悴神色,能信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侠士、和英雄?
方休不信任何传说,不曾敬重过任何一位英雄。
相反,他甚至暗牢中,将许多所谓的江湖英雄扒皮抽骨过。
因而他再明白不过,英雄同样只是肉体凡胎一具,会疼会死,更会在将死之际涕泪横流,丑态毕露。
烈阳下,少年影子曳地,也如同一把笔直的剑,他脸上露着阴霾的笑,冷声轻蔑道:“明庄主,那你的剑呢?”
他不介意让英雄认清现实。
方休咄咄逼人,明月臣依旧从容淡然,他缓声却是忽然问:“你多大了?”
方休虽然不解,但对明月臣,他好歹多了点儿耐心,如实答了:“十九。”
“十九啊。”
明月臣垂了灰败的眸。
他早已习惯茫茫无际的黑暗,周身诸多音色交织,他很轻易地从中分辨出,沈醉短促的吐息。
她应急得要哭了,且在忍着,因为还要使法子带他走。
沈醉比明月臣自身,更在乎他瞎了的眼、残废的腿,以及潜伏在他四肢百骸,随时随地伺机吞噬他的不欲求。
她一旦在他身边成日如同惊弓之鸟,生怕他出一点差池。
往常,明月臣当哄孩子了,都随了她去。
可方才,血衣卫对他讲,少主,似乎想给闯进来那位少年下跪。
“明月婢,取我的剑来。”
明月臣抢先在沈醉之前开了口,他头一回没有柔声先安抚她,也摆不出平和神色。
男人沉眸,眼睫长而茂密,粗糙泛着浅褐色,像一场盛火烧尽后,河岸边余剩的荒草。
“师兄?”
沈醉一瞬间忘记明月臣瞎了,急忙摇头抓住他袖摆,她很快想起来此事,娇颜悲戚更甚,“不,我不许!”
她落了泪,豆大的泪滴砸到明月臣手背上,灼烧般烫。
可男人神情未有一丝动容,他只问:“明月婢,他如何行至此处?”
沈醉看师兄面上漠然无谓,后知后觉发现,师兄对她的称谓,对她的冷淡。
她泪眼朦胧望方休一眼,收回目光后,她闭了眼,竭尽全力稳住声音,“破山门而来。”
“先败不岳剑派六名三代传人,后败摧山拳、一点星、戏无钩……”
沈醉记性很好,方休一路杀伐的情景历历在目,“今日守山门有三十三庄内门徒,三十二将江湖门客,无一是他敌手。”
“他杀了九人,伤人无数,后败三名血衣卫,行至此处。”
“好。”
明月臣朝她抬起手,重复道:“明月婢,取我的剑来。”
男人的手大而修长,但过于骨节分明,显得单薄一层皮,裹不住青筋凸起。
哪怕不懂医理之人,也能一眼瞧出,这不该是一个身体康安之人该有的手。
沈醉沉默地拖延了一阵。
在明月臣将要第三次唤她明月婢是,沈醉一点点从指尖松开他的衣袖,站了起来。
她胡乱抹掉脸上的泪,但止不住哭,低首抽噎着,应了声:“是。”
师兄唤了她明月婢,那她便要做明月婢该做的的事,为他抱剑、奉酒、还有奏乐。
她跟在他身边,只需要做这些事,别的万事不会来乱她的心。
这是沈醉很小的时候,同明月成定好了的,她不会对师兄失言。
沈醉转身越过厅门,少女脚步声轻轻,踩着压抑不住的低泣远去。
少倾,明月臣弯指在轮椅扶手上叩了叩,一名血衣卫领命走到了方休身前,弯腰一拜,“请。”
明月臣的轮椅跟着消失在游廊拐角。
短短片刻,方休觉得他看了一场妾有意、郎无情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