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周南安哑着嗓音,艰难道:“全是女人和孩子。最小的一个……应该还不满一月。”
陆子羡没有接话。他知道,周南安的话还没有说完。
“从骨头上的痕迹来看,他们都是因……头颅被砍而死,但伤口形状各异,应该是不同人所为。”周南安一字一顿,仿佛几句话的功夫,就费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从骨骼形状来看,这些人骨架偏大,不像汉人骨骼,更像……更像……”
“......胡人。”
陆子羡定定地站在原地。
祭台上的衣服是胡人。祭台下的尸骨是胡人。
所以韩不故一定曾经去过,或者本身就拥有胡人血统。
韩不故是李延的兵。
李延驻守大同,目的是镇压北戎,保护通商。
而他所知道的,如今最庞大的胡人群体。
就是北戎。
胡人。北戎。李延。
零零散散的线索串在一起,仿佛一块又一块拼图,渐渐要拼出故事的本来模样。
陆子羡静静站在原地,这些拼图在他脑海里一一划过,却全都消失不见。到最后,他脑海里回荡的,只剩下一句话:
“你跟你爹很像。”
这是韩不故在被抓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韩不故见过他父亲。
曾经身在登州的韩不故,见过曾经身在登州的,他的父亲。
陆子羡抬头,刺眼的阳光直射大地,冲散了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
乌云终于散了。
他终于。
终于知道了真相。
他爹是被冤枉的。什么贪功冒进,什么挑拨矛盾,什么影响边境,都只是那群人找的借口而已。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他爹发现了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发现了——
李延杀害北戎妇孺,谎报军情,冒领功劳的事实。
为什么这些尸骨全都没有头。
因为军中有令,士兵用头颅计数。每一颗头颅,代表杀掉的一个人,也代表一个战绩。
为什么伤口形状各异。
因为士兵所持武器不同,功夫也有高低。用刀、用剑、用匕首砍下的头,伤口当然不一样。
为什么这些尸骨全是女人。
因为北戎男子全员皆兵,家中只有女子看家。砍下一个女子的脑袋,自然比砍下一个士兵的脑袋,要容易得多。
为什么尸骨里还有孩子。
因为斩草要除根,李延不会留着隐患和祸害,给自己埋下不安定的种子。
陆子羡站在原地,半晌之后,缓缓开口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周南安抬头看他,顿了一顿,才道:“尸骨被人为腐化过,所以辨认不出具体时间。但从伤口的痕迹来看,应该……半年左右。”
半年。
那是他父亲出事的时候。
是皇室一夜诞下两名皇子,举国皆欢的时候。
是李延大败戎狄,捷报传回京城的时候;是圣上龙颜大悦,以“双喜临门”为由,大赦天下的时候。
也是他扶着母亲,迎着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一步一步从牢中走出的时候。
可笑啊,真可笑啊。
大败戎狄是假的。
军功战绩是假的。
双喜临门是假的。
唯有他父亲的发现是真的。
可他父亲却死了。
唯一一个发现了真相,说出了实情的人死了。剩下那些满口谎言,欺上瞒下的人活着。
还领了功,封了官,得了荣誉,活得有滋有味。
凭什么?为什么?
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缘由?
这是什么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善恶无报的世道!
陆子羡突然笑了。
若非强权凌驾法,何以平衡天平秤。
这样不公的世道,没有存在的意义。这样不公的朝政,没有延续的价值。这样不公的强权,没有活着的理由。
他仰起头,白色的线条散成七彩的光,一圈一圈在他眼中打转,像是在平静湖心投下的石子,扬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很多碎片。一句一句,皆是父亲殷切的嘱托——
“这次去登州,山高路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么多年,我从没离开你娘这么久,你娘如果有不适应,你要多照顾她。”
“为官为政,本就应当为民请命。有机会为百姓出力,又有什么退缩的理由呢?”
他突然明白了父亲当时的心境,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执意要去登州。
他笑了起来,像个赤忱的孩子那样,终于释然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