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幽冷笑:“你便敢说你毫无私心?你不也是念着诗、书长大?不也是读着圣贤书走到庙堂?如今飞黄腾达了便如此冠冕堂皇地将矛头对准了师门,荀夫子若早知你如此狼心狗肺,敢做出如此欺师灭祖之事,当初就不该留你在小圣贤庄!”
李斯淡定以对:“荀子只有一个学生,而那个学生当年死在了云阳国狱。”
烛幽心底一震,却还是冷冷一笑:“你还敢提韩非?他怎么死的你自己还不清楚?李斯,你莫不是怕自己师出小圣贤庄的身份成为你登高之路上的绊脚石?儒家本就岌岌可危,比起因儒家之覆而受到牵连,还不如自己拿起刀来斩草除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非是死于自己的短见,而非其它。郗姑娘若还将他的死怪罪于我,恐怕也是短视。何况我早已脱离儒门推崇法家之学,已是大秦的丞相,已经实现了我的抱负,身后过往事于我而言实在是无足挂齿。陛下从不问出处,能让孔鲋做了文通君,可见秦之肚量,岂会以此等理由开罪于我?郗姑娘未免也太多心了。”
“那是陛下的肚量,是大秦的肚量,可不是你的。你但凡还有一点良知,也不至于如此挟公报私!”
“郗姑娘此言差矣,斯何谈‘报私’?斯是大秦丞相,一切自是以大秦之利为重。”
“焚尽百家之书,你竟觉得是为了大秦之利?你难道不知道此事会将陛下钉在耻辱柱上千年万年吗?你焚毁了这些书,难道就能阻止它们继续流传?就算焚尽了书又如何,莫非你可以从心底将它们剜去?那你怎么不屠尽天下士人,将自己也焚了,免得哪一日这些文字又出现在竹简上!堵不如疏,你想堵尽天下之言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就是想借此发泄你的怨气罢了,你自始至终都是上蔡那名小吏,永远也比不过韩非,活该得不到夫子的青睐。”
李斯多年没听过这般恶语,他在秦国尽心尽力,务求完美,连嬴政也甚少当面斥责他,倒是烛幽还像当年似的。他听闻这一连串的诘问竟笑了出来:“但我才是大秦的丞相,你说的人都不是。活着,站着,才有希望,一切都要争取,若不争,毋宁死。写了《韩非子》如何?百世流芳又如何?但真正实现这些抱负的是我,他不过是为他人作了嫁衣。理想当然是要自己实现的好。臣还有公务,无暇陪夫人在此胡闹,告退。”
烛幽少见人背影,更何况是李斯的背影,她站在官署门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绕过影壁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憋闷地深呼吸一口。梦境和现实重叠,她不再怀疑焚书令只是个开始,于是扭头对步光说:“去盯着文通君。”如果孔鲋能安安分分地待在咸阳,并对此表示缄默,那嬴政必不会走到下一步。
步光疑惑之余还是本能地先应下烛幽的命令:“属下这就派人去。”
“你亲自去。”烛幽不放心别人。
步光愣了愣:“可夫人这边?”
“我会待在章台宫,不会出什么事。”
“属下遵命。”
烛幽回程时没有坐轿辇,而是慢慢地往回走。为了方便政务,丞相官署离章台宫很近,她原本同李斯没有说几句话,也没有走很久,然而嬴政见到她时却说:“去了这样久。”
她站在下首,抬首望着几步阶梯之上的嬴政,一时沉默。
他并不在意,亲自走到她跟前牵过她的手,带她进殿,语气如常:“去做什么了?”
“君上又不是不知道。”
嬴政屏退左右,让她坐到书案旁,一眼就能看到桌上的诏令,上面就写了两句话:“大朝所议,制日:可。准以丞相府令颁行郡县。”
烛幽眨眨眼:“制?”
嬴政轻轻“嗯”了一声。
秦统一六国后改“命”为“制”、“令”为“诏”,发教令称为“制书”,下命令称为“诏书”,所以“制”其实相对缓和而有弹性,其实质含义是“可以这样做”;“诏”则不然,是明确清楚的命令,要求“必须这样做”。所以嬴政这一次焚书所下的命令其实并非是严格强制的,而更像是与从前相同的“威慑”,在于儒生早已不是孔夫子当初那个武能上阵提枪,文能著书立说的模样了,他们自孟子后渐渐开始专心治学,吓一吓便差不多了。
“我以为……”
嬴政笑:“以为朕真的要焚尽了天下之书?《诗》、《书》传了百年,岂是一时便能烧得完的,让郡丞带着手下一天到晚的去找书来烧,还要不要履行正常的官署职责了?想也知道不可能,也不知是谁事情都没搞清楚就去找丞相发难了。”
“可是陛下确实很不喜欢曾经那些歌颂前朝的话,我也听蒙毅说,乡野巷议确实惯用刺古非今的伎俩,此次公然复辟,陛下还能容忍?”
“话是要禁的,却也要慢慢来。你不是早知道官学已有一套新的启蒙书?等这些念着《仓颉篇》启蒙的孩子长大,让他们的孩子也念着这些书,此后便再无诗书立锥之地,就好好地躺进故纸堆里吧。此事之后,再不敢有人会提出废除郡县,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