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张巡和母亲,是与南八还有林婆婆一起过的中秋节。
许远今日早早就回了府,说是要与家人一同共度。
这本就是应该的。许家的亲族朋友,怕是多不胜数。大户人家对待节庆,都会有繁杂的礼制要遵守,更何况是出身于高门士族的许远。
张巡忍不住回想起曾经还在蒲州的日子。
那时候的中秋节,他们也是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一同度过。他和堂哥会偷偷爬到庭院的那一座太湖石做成的假山上,借着月光和灯火,偷偷欣赏家中的姑娘们。
看着她们在桂花树下,摆上一方盛满果品糕点的拜月台,再虔诚地在熏炉中点燃几只细长的香,在满月之下闭着眼睛许愿,祈祷嫦娥仙子能听到她们内心的呼唤,赐予她们皓月般的容颜与美好的姻缘。
虽然他现在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回望往事之时,也常常会生出浮生如梦之感。
曾经那个会爬上假山,嬉笑着偷看姑娘们的少年,已经再也回不去那样的生活了。气派繁华的张府已经不复存在,留在他眼前的,唯有这只够遮顶的陋室,和一方小院而已。
每年白露之后,鸿雁开始南飞,到寒露之时,最后一批鸿雁会从极北之地飞来,它们有些会留在温暖的江南,有些会继续南飞,前往更遥远温暖的南方。
待到冬天过去,来年春天,它们会成群结队地再次路过,这次的旅途是要返回北地的故园。鸿雁擅长长途飞行,甚至可以将家书送到千里之外。
相传,曾被匈奴困在北地十九年的苏武,因忠贞不屈,不愿投降而被囚禁极北苦寒之地,他卧雪吞毡,吃尽苦头。
时过境迁,单于对外谎称苏武已死,本想彻底绝了苏武回家的希望,可他没想到,苏武竟然靠着鸿雁传书,将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回了大汉,大汉皇帝正是拿着从鸿雁脚下取出的书信,质问匈奴单于,单于这才迫不得已将苏武送回故国。
张巡的家,如鸿雁一样,是在北方。
可他却再也回不去了。
张巡的屋子的窗户正对着富春江,他常常能看见这些美丽的生灵在江河之间徘徊。
偶有几只脖颈纤长的大鸟还会落在他家的屋顶上,在母亲燃起炊烟之时,它们就张开宽阔有力的双翅,头也不回地离去。
看着炊烟,看着落日,看着往来的鸿雁,张巡总会不自觉地微笑。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些美丽的大鸟。
去年冬日,张巡曾在他家落雪的小院里,看见雪地里出现一排细小的痕迹。
他知道这是那些鸿雁的爪子在厚厚的雪地里轻轻踏过的证据,像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树杈,散落在积雪上,虽新奇可爱,却也让他感到一阵怅然。
人的一生,与眼前的景象何其相似。不论人们如何奋争向前,抵死抗击命运中早就埋下的苦难,洒下无数的血泪,最后又能得到些什么呢?又能在历史的洪流中留下多少的痕迹呢?
繁华如梦,白云苍狗,世事离合变幻。
人就像是在不可复来的时光中,那一只又一只来去如风的鸿雁,在天地之间匆匆而过,只能在人生的雪地之中,留下微不可查的爪痕。可所有一切的痕迹,很轻易地,就会消失在一夜雪落之后。
那时的他,不会知道,在几百年之后,会有另一位惊才绝艳的郎君,写下流传千古的名篇,与他此时的心境隔着时空的长河互相应和。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他曾将自己的这一段感慨说给南八听,看着南八一脸沉思的模样,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音。没成想,南八下一秒就两眼放光地抬起头说:“你说的鸿雁,可就是芦苇荡里那一群褐色的大雁?”
张巡一愣,点了点头。
“你想那么多干嘛?我只知道,大雁可好吃了!”南八舔了舔嘴角,似乎在回味自己曾烤过的那一根大雁腿的滋味,他伸出手冲张巡比划,“那雁腿,足足有这么大!肥的流油,吃起来别提多香了!”
张巡面色一黑,他怎么会寄希望于让南八领会他这些细微的情绪,与对于人生的丰富感叹。
他冷睨了一眼手舞足蹈的南八,轻轻抛下话来:“你可知,鸿雁乃是世间最忠贞刚烈的生灵之一。鸿雁此生,只有一位配偶,一旦认定,便会相伴终生,永不分离。若一只大雁殒命,另一只也绝不会独活。”
南八兴奋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我曾看见,伴侣被杀的大雁,甚至抛下了新生的雏鸟,冲天而起,在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直坠地面,自杀殉情。”张巡继续泼着冷水:“所以,你杀一只大雁,相当于是杀了两只呀。”
南八的心狠狠地沉了沉,他不喜欢张巡讲的这个故事。
那只被他吃掉的大雁,临死之前血红的眼,好似又出现在他面前。可他知道张巡不是在危言耸听,因为在他吃掉大雁之后的几天,芦苇荡里就一直传来凄凉的鸣叫声,没过几天,他就在芦苇荡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