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璋应该是被写在史书里的人。
相史的第一页便该记载着他在某地当值期间实行核田之法,丁随地起。
她没见过那时的父亲,这些法度也在他被任命尚书之后迟迟不得推进。
后来……她想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沈曦眼中的父亲和别人口中的父亲一点都不一样。
在她幼年的记忆里,只有父亲对她下达的各种禁令。池塘边的荷叶、厨房里的糕糖……都是她的禁区。
可是沈润不一样,他可以挽起裤脚下河塘捉鱼。
那是好大的一条红鲤!
沈润被扇了一尾巴的水。
脚陷在泥里,他抓住了鲤鱼咯咯傻笑。
岸边看着的父亲见状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转向她时,又是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叹了口气,满腹心事无人可说,只能摸摸她的脑袋,督促她继续背书。
她猜想,他是不喜欢女孩的。可是出于某种原因,沈璋没有揭穿妻子的谎言。
就像二十年前立储一事上,沈璋风头正盛,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既定的储君人选。
文人眼中的女子是什么样的呢?
纤若扶风细柳,眉眼若秋波。
可这是说给美人听的,对于没那么美的女人,他们便说不出什么好话了。
也不一定。
还有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文人墨客高谈大论,好像世间的女子除了美人,便是母亲。
沈曦厌恶这些人的软弱,仿佛她们生来如此。但每每思及,她又以自己的厌恶为耻。
不知道柴叔用了什么手段,与当地乡里和解。
沈曦临走之前,看见茭白半身倚树,恰巧撞上她的回眸,似笑非笑。
又好似嘲笑。
“父亲曾说皎皎者易污,亦如明月有缺。大势不可逆,天理不可趋。”
茭白携着杯盏,按照约定与之相聚。她走路不稳,想来来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了。
天边是一轮玉盘,可惜玉盘有损,上面有着暗色的斑驳。
可惜茭白不是她的师父,她只冷眼瞧着。往后靠去,背后抵着的是冷冰冰的石坊。
“所以呢?”
“我认为这是错的,”她说,“我能够接受百年后朝廷的败落,但是这种腐朽的气息不该出现在建朝堪堪二十余年的新世。”
沈曦遥遥望去,远处是富人的麦田。近处,她的手指扶上冰冷的石柱,上面石刻的名字是光荣的象征。
沈曦不能理解这种光荣。
“我想改变她们。”
“为什么?”茭白道,“那很难。”
茭白饮了口酒,空中飞踏,跃上高顶。她张开五指,明月好似触手可及,只有她知道那不可能。
“天下太遥远,太宏达了。”沈曦低下头,沉思着,“所以我是为了自己。”
“我走的路注定孤独,我不怕孤独,但是我希望从吾道者众。”
“吾道者众……”
茭白口中喃喃。
盛满酒水的杯盏忽而自上掷出,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分毫未洒。
“可你改变不了什么。”
“是可以改变的。”沈曦缓缓行礼,道,“请白姨让一让。”
什么……
茭白隐有醉意,红晕上头。她摇摇脑袋,把脑中的不合时宜踢出去。
“姐姐!我把东西带来了!”
是裴晓!声音欢呼雀跃,她一个人便扛起了两把大锤子。
沈曦从裴晓手中接过多余的那个,敲响了第一锤。
“砸了它!”
她的身后有人,乌乌密密,皆用灰布包裹上了一头青丝,只那一双双眼睛熠熠生辉。
“说好了啊!速战速决,在来人之前把这些破牌坊都砸了!”
茭白酒醒了七分,又好似更醉了。
不然她应该阻止的,她应该像大人一样稳妥一些。现在她们羽翼未丰,不该如此冲动。
咚咚咚,心脏剧烈地跳动。
那个渐渐死去的孩子不断拍打着水晶棺,一种没由来的冲动蠢蠢欲动,又好似由来已久。
“慢死了。”茭白啧啧几声,她夺过一个人手中的武器,下达命令,“你,去守着,记得通风报信!”
沉闷的敲击声此起彼伏,很快石碑上有了裂纹,倾倒之处一片哗然。
“样子变了很多。”
沈曦抚摸断壁裂纹,轻轻叹气。
“是啊……”县官瞧着这位京官的神情,斟酌道,“原来这里是牌坊群,后来嘛……您走后上面也不批银子翻修——倒是有刁民在旁边垦田,也不算荒废。”
沈曦一行人走的是水路,乘船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