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年冬,年节刚过。
半月前,秦甫之如往常一般晨起上朝,却再未归来,好消息坏消息通通没有。
唯一能看出端倪的是这些日子御史府周围多了不少耳目,吆喝做工的,推车卖炭的,好些都是生面孔。
秦甫之八年前从湖广巡按御史升任为左佥都御史,几年之内又升为御史。为人刚正不阿,廉洁奉公。
他的故事一直被人津津乐道,乐道的自然不是这个正二品大员的工作作风,而是他的八卦。
秦甫之本是陇西李氏的一支表亲,说起李氏可是本朝的响当当的名门望族,出仕证道以及舞弄风雅这方面的杰出子弟大有人在。
他们光是从指缝里漏出那么一点零头的襄助,也足够一个普通人少走几十年弯路,旁支远系上赶着去攀附的多不胜数。
而秦甫之,却在二十几年前连中三元前途大好时同这样的李氏划清界限,与族人再无往来,还把姓氏改为了母姓,当时民间一片哗然。
秦甫之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回到京城这几年,在朝堂互相也是丝毫不给对方留情面。
还有一件八卦,便是秦甫之的痴情,据说他当年就是为了那平民夫人才同家族闹翻。夫人在诞下那个小儿子后没几年就走了,他竟也做了这么多年的鳏夫,未纳妾,不续娶,真乃痴心人也。
如今府中只有秦霁与秦霄姐弟,两人这些日子不曾出门。御史府不大,围墙极高极结实。加之有护院的看护,无人能随意进入。
秦霁裹了件斗篷,独自坐在后院的石阶上,仰头看漫天鹅毛纷飞。无序飘扬的雪花偶落在眉睫发梢,渐渐堆起一抹细白。
院子里栽了几株寒梅,凌冽风雪也拦不住它的盛放,此刻正散着盈盈幽香。这是八岁那年爹爹升迁,一家人搬入京城,爹爹亲手为她栽下的。
穿着深蓝粗布棉袍的男孩在窗边看了她好一会儿,推开房门走到秦霁身旁,用手拂去她眉睫上的雪。语气里满是低落:“姐姐,你看我这样行吗?”
秦霁眨眨眼睛,找回了思绪。起身理理斗篷,视线落在秦霄身上。棉袍陈旧,上头还打着几个补丁,头发也是几日未洗,乌糟糟随意扎出来的发髻。
原本端正的五官要被两道皱在一起的眉毛挤到无处可去。
十二岁的男孩个子迟迟不长,如今才只到她的胸口。秦霁俯身用自己冰凉的手在秦霄脸上胡乱搓了一顿,笑着说道:“挺好的,冷不冷?”
秦霄侧头避过她的视线,垂着眼低声回道:“不冷。”
秦霁收回手,转头看向那树红梅。
“师父爱玩,你跟着他,能看大漠孤烟,看苍茫雪景,看长河大江,还有漂亮的西域小姑娘。京城外的世界很宽广,只是莫只顾着贪玩忘了读书……”
“可是看不到你。” 秦霄忍住泪,声音哽咽。
“什么?”秦霁好似没听清,只顾赏梅,连头也未转。
“知道了,我会好好读书的。”
“还有好好玩。”秦霁这才笑了一声,拉着秦霄去房里,往他脸上又补了两层黄黑的粉,末了再涂上一层胭脂。
秦霄白净的脸变得黄里透红,身上邋里邋遢,像个普通百姓家的混小子。
出来时,扶风扶青二人已经打扮好站在院内等候。
他们本是孤儿,后来被秦甫之收留,自幼在秦府长大,是最忠心耿耿的护卫。
二人合手抱拳,“小姐。”
“一路上要辛苦你们了。”
丫鬟彩儿匆匆跑过来:“小姐,外面有人一直叩门,说是要饭。听着是祖孙两人,隔着门赶也赶不走。”
秦霄不安地望向秦霁,拽住她的衣袖。
秦霁把他的手拉开,对彩儿道,“把帷帽拿来,我要出门。”
她说完又转过头,“我会将那些耳目引走,扶风扶青,你们找机会带秦霄离开。”
“小姐,我同你——”
扶风看向秦霁,他知道她已经做好了打算,知道她最担心弟弟,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聪明。
可真要让他将护了这么多年的小姐独留在京城,说不清是不舍还是难安,抑或兼而有之,他不愿这样做。
“不必”秦霁轻声打断,从袖口中拿出三个荷包一一递给他们,“这是静安寺求来的平安符,迟来的岁礼。”
“多谢小姐,我们定会护送小少爷平安去到甘南。”
扶青高高兴兴同她道谢,另外两人接过荷包一句话也不说,扶风沉着脸,秦霄憋着泪。
秦霁弯眉展颜,一对酒窝浮现出来。杏眼明亮洁净,看不出半丝愁绪:“这一天总算有人对我笑了,不只秦霄,你们两个也要平平安安。”
“扶青,你路上可有的受了,身边跟着扶风这个闷葫芦还有我弟这个苦瓜脸。”
扶青挠挠后脑勺,咧开嘴角:“能者多劳嘛,这是我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