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彦说他是审犯人的时候不小心受的伤。
意思无非两种,他给犯人用刑时伤到了自己,或者是犯人袭击了他。然无论哪一种,他都在说谎。
虽然当日抱素楼中只看了一眼,但江见月看得清楚,一处愈合的旧伤乃箭伤,裂开的新伤是剑伤。
弓箭和长剑,刑狱中是没有的。
苏彦不告诉她,多来是怕她担心,亦或者告诉了也无甚用处。
确实,如今时下,她能帮他什么呢?
她不给他添麻烦,不累他分心神,便是最好的助力了。
譬如自己缘何日落时分还练剑,原也不是因为翻到了一本剑谱手痒比划,再比如突发的旧疾也非因毒蛇阴影之故。
实乃皆为一处原因:被那日江仝的话语刺激。
挥剑是一时情急的宣泄,发病是被错了计划的惶恐。
这些同样也不必宣之于口,说来除了让人徒添忧心,再无旁的。
养生静心的日子,她同汤令官学做了汤膳,每日让人送去苏彦处。还写两句话附在竹简上一道送去,端的是尊师重道。
她其实没有做膳的天赋,但是苏彦用得很有滋味,从回应的竹简可以看出。
她很开心。
苏彦爱喝乌鸡汤,她便做得多一点。她发现自己也喜欢做这汤,大抵是因为里头有一味配菜干桂圆。
每回剥桂圆时,她都心情舒畅。
干脆的表壳一拍即碎,然后用银钗尖头在果肉上一点点挑出碎片,最后剖开果肉,把核去了。
汤令官与她说,其实可以力气小些,捏开一道缝,表壳就不会扎到果肉中。
她定定看着汤令官。
汤令官伏身跪首,“微臣只是怕伤了殿下的玉手。”
她又拿起一个桂圆,一掌拍下,“孤喜欢!”
*
殿内齐若明退下,在一旁写方子。
方桐上前查验公主的腿伤,然后施针化瘀,逼的她一头薄汗,紧咬软木,但也不过一刻钟。后续半个时辰,则是暖流涌在筋脉中,足下微烫,淤血淡下一层,整个人舒适许多。
“殿下恢复的不错,待第五次针灸后,微臣再调方。”
“有劳。”小公主示意掌事送上赏金。
又是一碟子金花生,正好一金之数。
一金,于公主府不算什么,但是一个一百石官员近一年的俸禄。
方桐来了四回,回回如此。他虽需银钱,但实在太多了,这回再不敢受。
小公主又看了眼竹林旁的男童,手中竟已换了截树枝,这回不需抬头,只埋首速写。一时也未多言,抽来榻畔案几两卷竹简,又将一副笔墨摞在上头,让阿灿捧与方桐。
“下回来时,让你家小郎君读给孤听,给孤解闷。若有字词不识,勾画圈记,不读便可,不许乱读。”
两句话,道尽几重意。
公主府要用他的,有下回。
他还能带孩子来。
他的孩子还能近公主身侧,给公主读书。
不,勾画圈记,是得公主指点。
高瘦佝偻的男人,唇口张合了数次没能吐话,最后只一拱手,奔出殿外抱来孩子,父子两砰砰朝公主磕头。
江见月挥手让他们退去。
抬眼的一瞬,她看到两鬓早霜的男人通红的眼里滚着好大的泪,看到小男孩盯着书简的双眸闪闪发光。
她目送父子远去,忽想起江怀懋。
受伤这段时间里,他来看过她一回,初时也怜她吃了苦头,好言安慰了几句。后闲话聊起江仝,道他也不怎么安康,亦是被那蛇吓得高烧反复,数日方好。
江怀懋最后道,“你乃长姐,要为弟弟们做榜样。所谓君子不利于危墙,捕蛇这种事纵你在行,也莫宣之于口,免你手足有样学样,徒增危险。”
江见月道,“儿臣未曾说过。”
江怀懋便有些动气,正欲发作,被苏彦挡下来。
苏彦道,“是臣不好,教授安王殿下时,无意提及公主自学捕蛇一事,本是想说公主自学刻苦,不想安王殿下记了前半截,反遗了后半处。”
她望向苏彦。
他从不拿她同人作比较,更不会拿她说教。
苏彦冲她微笑。
他笑起来温柔又好看。
江见月也笑了,摊开竹简书写:方家小儿,拣枝练字。皎皎赠笔墨与他,分书简共享,父泣儿笑,甚悦。皎皎亦悦。
午膳时分,同汤膳一道,让人送去宫中给苏彦。
*
这日送的又是一盅桂圆乌鸡汤。
最开始的几日,御史台膳堂内,诸官见公主府的掌事捧膳而来,个个都很羡慕,毕竟小厨房做出的膳食要比光禄寺统一烹饪的精致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