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见月在抱素楼回来当日,左边小腿受了伤。
缘故是她晚间练剑,不慎踢在翠竹杆上,因力道足,冲势猛,便有些微骨裂,皮下也积了淤青。
故而近来一段时间,行动多有不便,每日晨起的练剑便改成了练字。
一手漂亮的隶书。
竹简上一字一句现形。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入伏出伏渐转秋,陛下的病情控制住,江见月便也不再成日去佛堂,身上辛辣烛香退去。博山炉中重点鸡舌香,缕缕弥散,袅袅升起。
微辛,回甘。
阿灿见她写了两卷停笔揉腕,遂上来扶她挪去榻畔休憩。然后去传等在偏厅的两位医官,齐若明和方桐。
“姑姑,可否让孩子就在这院中涂鸦,他拣根树枝能玩半日不出声。若是屋中干坐,时辰久了又要寻微臣,今日微臣仍需给殿下针灸,恐扰了殿下。”
“旁处还好说,书房院落是殿下最看重的地方,从无旁人乱入。”阿灿回绝了对方的话,“还是婢子给您看顾着,方太医安心便是!”
靠榻临窗,江见月本阖目练习听声辨音,不让自己懒散。于是偏厅门口太医令与掌事的话便尽数落在她耳中。
太医令方桐,擅筋骨一科,这是第四回入她府中。
当日她受伤后,已是日暮时分,宫门上禁。齐若明过来看后,再次荐了他。
江见月原是想有些自己的人手的,特别是太医署这等特殊的地方。但也不敢贸用,去岁时齐若明提及,她便让陆青暗里查了他底细。
方桐是元丰年间带着妻子从雍州逃荒而来,至今还是租赁而居。幸有一手医术得人指路,拼尽所有捐官得了个一百石的太医令,本想凭手艺一飞冲天。奈何数年过去,并无半点升迁。
五年前妻子诞下子嗣后,就更加升职无望了。
因为发妻王氏得了癫痫一直缠绵病榻。发病时不是自伤,便是伤人。所以方桐从不在宫中值夜,亦是很少接诊,尽可能留在家中陪伴妻儿。这两年孩子渐大,租赁费用上涨,王氏又越发需要用药,处处要银子,他方开始外出接诊。
太医署的医官在外接诊,是有限度的,只能给四百石及以上官员和有爵位的权贵看诊。
然这部分人,是不会寻方桐这般麻烦的医官的。妻子发病,他得绑住她,然后带着牙牙学语的孩子一同上门。纵是头一回王氏安好,他能独自出诊,难保下回又发病,问诊心神不宁;若他出不来,便要累人家更换医官。
是故,他根本接不到诊。
是故,他看中了新开府不受宠,备受欺凌的端清公主。
欲以搏万一。
方桐头一回来,江见月疼痛难忍,府中乱成一团,便也无人计较他带着孩子。
第二第三回当是王氏安好,他没带孩子出来。
今日,显然王氏又发病了。
江见月睁眼看去,见窗外院中,一个男童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涂写。奈何这公主书房地段,都是白玉石阶,除了左右两片竹林占着泥土,再无土块处。
竹林幽深,掩去男孩大半身子,只露出半个小脑袋,一截握枯枝的手。
公主的目光在他手上停滞。
拇、食二指握在枝上,中指托枝,无名指和小指向掌心微曲。这是典型的“单苞”执笔法。
稚子哪是涂鸦,分明是在写字。
他抬起双眸,看向侧前方石碑,复又低头书写。这会目光忽碰上公主视线,只匆忙垂首避开。
“让他待着吧。”江见月隔窗吩咐。
方桐闻言,赶忙拱手道谢,与齐若明一道穿廊入殿。
齐若明把脉毕,道是一切如常,按照原来方子根据时节微调便好。
阿灿有些不放心,“不需要再用些藕汤养脾胃吗?”
“那不是寻常养生汤,适量最好。”齐若明收起搭在公主腕间的帕子,“当日公主是受了毒蛇惊吓,方又发病,起高烧、胃绞痛。但前后不过三两日,距今都月余了,脉象很是平稳。”
“三日一请脉,姑姑都问几次了。”江见月嗔她。
“苏大人初六入府用膳,专门叮嘱,他接下来公务需要忙上一阵,有段时日不来,让婢子照顾好殿下。”
论起苏彦,江见月心头陡生一层痛意。
他新伤旧痕,眼下又公务缠身不得休整。闻他八月初七起住在了未央宫禁中的府衙内,连日严审一批被举报的官员。
至今二十余日,她便也不再听到马车经过时的风铎声。
前头她向齐若明打听过苏彦的伤势。
然齐若明并不知道苏彦受伤了,猜测他许是用的自己的医官,没有惊动太医署。
江见月便未再多言。
哪怕因旧疾发作加之腿伤,苏彦隔三差五过来看她,她也没再多问。